建安十四年的春寒,比往年更料峭些。荀彧身亡的阴影如同未化的积雪,沉沉压在丞相府每个人的心头,连带着往来官吏的脚步都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滞重。司马懿裹紧了官袍,穿行于回廊之间,他苍白的面色与这肃杀的气氛倒是相得益彰,完美地掩盖着内心汹涌的暗流。
荀文若的结局像一口警钟,在他耳边长鸣不歇。权力顶峰的风景固然壮阔,但跌落时的粉身碎骨更令人胆寒。他需要更透彻地理解这座府邸,理解那位能令荀彧如此落幕的曹公,究竟需要什么样的人。而近来,一个名字总在不经意间被人提及,语气里混杂着惋惜、惊叹,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那便是早已故去的军师祭酒,郭嘉郭奉孝。
“若奉孝在,不使孤至此。”——曹操在赤壁败退后的这句喟叹,早已传遍邺城。司马懿未曾见过郭嘉,他出仕时,那位传奇人物已病逝两年。但越是如此,郭嘉的形象在他心中就越发神秘而高大。究竟是何等惊才绝艳,能让曹公在惨败之后依然如此念念不忘?这份好奇,如同种子,在他谨慎的心田里悄然萌发。
解惑的契机,落在尚书陈群身上。陈群出自颍川陈氏,以清流雅望、精通典制着称,为人端方,甚至有些刻板。他与司马懿虽非同乡(司马懿是河内温县人,陈群是颍川颍阳人),但因同在尚书台履职,司马懿谦逊低调、办事稳妥的作风,颇得陈群好感。几次公务交接,言谈甚洽。
这日散值略早,司马懿见陈群面露疲色,便上前一步,拱手道:“陈尚书连日劳顿,若不嫌弃,下官寓所新得些汝南薄茶,可愿移步稍歇,祛祛乏累?”
陈群略一沉吟,他欣赏这位年轻后辈的沉静好学,便点头应允。
司马懿的居所简陋却异常整洁,一如他本人,毫无冗余之物。张春华无声地奉上茶汤后便退入内室,留下二人对坐。茶烟袅袅,初时只是闲聊几句公务琐事。司马懿见时机成熟,便似不经意地叹息一声:“近日整理旧日卷宗,常见郭祭酒昔日所献策论之存档,言简意赅,直中肯綮,令人拍案。可惜天不假年,未能得见其人,实为憾事。”
提及郭嘉,陈群的眉头下意识地蹙起,放下茶盏,语气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奉孝此人……才则才矣,然行为常失检点,不拘礼法,非士君子之范。”
司马懿心中一动,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哦?下官曾听闻郭祭酒深得主公信重……”
“信重不假!”陈群声音提高了一些,仿佛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往事,“彼时常有庭外失仪之举,或醉卧官廨,或衣冠不整而谒见主公。吾身为尚书,掌典制律令,岂能坐视?曾数次据实举劾。”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无奈甚至悻悻,“然主公每每览奏,不过大笑,常言:‘此乃奉孝之特色,君乃方正之士,不必与之苛责。’非但不予惩处,反更宠异之……于此,群实难认同。”
司马懿默默听着,这印证了他所听闻的“不羁”。但他深知,能让曹操如此包容,绝不仅仅是因为“特色”。
果然,陈群话锋一转,脸上的不赞同渐渐被一种纯粹的、对智慧的叹服所取代:“然,吾亦不得不坦言,奉孝之谋,鬼神莫测,确非常人所能及。其见时事兵事,快于常人十倍。主公每有难决之事,问于奉孝,其策必出,出则必成。”
“竟至于此?”司马懿适时地表现出惊叹,为陈群续上热茶。
“譬如官渡相持最艰之时,”陈群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前倾,“袁绍势大,江东孙策蠢蠢欲动,欲渡江北袭许都。帐中诸将皆忧,恐腹背受敌。唯奉孝力排众议,断言:‘策新并江东,所诛皆英豪雄杰,能得人死力者也。然策轻而无备,虽有百万之众,无异于独行中原也。若刺客伏起,一人之敌耳。以吾观之,必死于匹夫之手。’力劝主公不必分兵,专意北方。”
司马懿屏住呼吸,他能想象当时场景的紧张与郭嘉断言的大胆。
“其后不过数日,”陈群一拍案几,眼中精光闪动,“江东捷报乃至,孙策果为许贡门客所刺,重伤而亡!江东震动,北袭之议遂寝。主公方能全力击破本初。此一策,可谓定鼎之功!其料事之准,宛如亲见!”
书房内安静下来,只有油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司马懿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这不是普通的谋略,这是洞穿人心的妖孽之才!精准地把握了孙策的性格弱点和其统治下的潜在危机,并将这种不确定性作为战略决策的依据,这是何等的自信与胆识!
陈群饮尽杯中茶,似也沉浸在那段惊心动魄的回忆里,继续道:“更神者,犹在其身后。其病重弥留之际,袁尚、袁熙逃奔辽东,依附公孙康。众将皆欲乘胜远征,一举平定。然奉孝于病榻前留下遗计:‘彼素畏袁尚等,吾急之则并力,缓之则自相图,其势然也。主公可假意南征刘表,辽东必送二袁首级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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