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十二年的春风吹过成都的宫墙,带着锦江的水汽,却吹不散蜀中日益沉重的气氛。卯时三刻,昭阳殿后殿的东暖阁里,刘禅刚用完一碗醪糟荷包蛋。银匙碰在越窑青瓷碗沿上发出清脆声响,他望着窗外尚未全亮的天色出神,连中黄门巩朔捧来的新茶都没留意。
陛下,黄门侍郎董允的声音在帘外响起,丞相率文武百官已至司马门。
刘禅手中的银匙落在案上。他记得很清楚,五年前诸葛亮出征前也是这样,在黎明时分带着满朝文武候在宫门外。
辰时的钟声敲响时,百官沿着朱雀阶拾级而上。诸葛亮走在最前,麟趾金冠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当他跨进承光殿的门槛时,卫尉陈震正与身旁的官员低语,迎上他的目光后,话语戛然而止,随即有些不自然地垂下了眼睑。殿中许多官员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难以言说的忧虑。
陛下,诸葛亮的声音比五年前更加沙哑,自建兴七年卤城班师,五载生聚,今益州府库积粟可支十年,汉中军械足以装备三万新军。
刘禅正摩挲着腰间新佩的于阗玉玦——这是去年东吴使臣馈赠的礼物,脸上带着些百无聊赖的神情。
光禄勋来敏手持笏板,颤巍巍地出列。
“陛下!老臣斗胆,北伐之议,可否容臣一言?”来敏是蜀中旧臣的代表,素以直言敢谏着称。他转向诸葛亮,语气恳切却暗藏锋芒:“丞相,去岁蜀郡十五县遭逢雹灾,三郡又遇春旱。府库虽丰,亦是民力所聚。今百姓甫得喘息,再兴数十万之师,老臣……老臣恐伤国之根本啊!”
这番话说出了许多益州本土官员的心声,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议论声。
魏延闻言,浓眉一拧,当即出列,朝着御座一拱手,声音洪亮地反驳道:“来公此言差矣!正因天时不顺,才更应打出关中沃土!岂能因一时天灾,便忘却兴复汉室之重任?”他虽努力克制,但那股焦躁与不满已溢于言表。
太史令谯周就在这时出列。他今日特意披着先帝钦赐的玄色法衣,袖口的二十八宿纹样用金线密织,在殿内烛火下闪着诡异的光。
陛下请看——他展开的绢帛上,朱砂绘制的星宿间有几处刺目的墨迹,去岁冬十月,万余白颈寒鸦投汉水自尽。今岁元日,昭烈庙前的古柏无风而折。昨夜奎星犯太白,凶光直指西北啊!此乃上天示警,兵者,大凶!
谯周话音未落,太子仆李譔(音:zhuàn)立刻伏地泣谏。他身为东宫属官,向来以维护社稷安稳为由反对北伐:“陛下!谯太史所言天象,与成都近日流传的童谣不谋而合啊!街巷小儿皆唱:‘柏树哭,乌鸦沉,祁山路上无归人’……此乃民心所映,天意民心皆如此,陛下不可不察!”
谯周与李譔一唱一和,殿中群臣的窃窃私语已渐成嗡鸣。就在这疑虑即将弥漫开来之际,诸葛亮上前一步。他没有立刻提高声量,反而用一种异常沉静,却能让每个字都清晰传入众人耳中的声音开口,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谯太史精于天文,李仆射熟读典籍,亮,深感佩服。”他先礼后兵,目光却如炬般扫过二人,“然,天象幽微,难测至此。若按图索骥,高皇帝当年芒砀山斩白蛇,亦有‘赤帝子杀白帝子’之凶兆,岂非也该潜身缩首,终老于山林之间?”
他稍作停顿,让这个有力的反问在众人心中回荡,随即转向李譔,语气转为沉痛:“至于童谣……李仆射,你可知陇上百姓,如今传唱的是什么?是‘魏人来了粮抢光,汉军来了复祖业’!益州一时之困,与中原百姓百年之痛,孰轻孰重?”
最后,他环视整个朝堂,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愤的决绝:“若因天象不言,童谣不吉,便坐守待毙,则高祖不应有汉中,世祖不当起舂陵!汉室国统,非系于虚无缥缈之谶纬,而在于我辈臣工,有没有‘鞠躬尽力,死而后已’之心!”
话音落下,满殿寂然。在所有人的凝视下,他才缓缓从袖中取出那份早已被汗水与墨渍浸透的表文,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更显千钧之重:
“此《后出师表》,乃臣肺腑之言,亦是臣……最后的决心。”
当读到臣非不自惜也,顾王业不可偏安时,侍中费祎低头用袖口擦拭眼角;念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时,连持戟的羽林郎都红了眼眶。
刘禅猛地起身,玉带撞翻了案上的茶盏也浑然不觉。他快步走到诸葛亮面前,没有先去接那表章,而是双手紧紧扶住了正要行礼的相父的手臂。
他看着诸葛亮鬓边新添的白发,和那双因操劳而深陷、却依然燃烧着坚定火焰的眼睛,喉头哽咽了一下,方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相父……相父之心,可与日月同辉,朕……朕都明白了。”
他这才接过那份被泪水与墨渍浸透的表章,紧紧攥在手中,仿佛握着千斤重担。
“北伐之事,一应皆依相父之策。”他的声音渐渐稳定下来,充满了真切的忧虑,“只是……只是相父定要保重身体。祁山苦寒,万勿事必躬亲,若……若事有不便,但请速归,朕在成都,日日盼相父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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