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初二年的秋阳,带着夏日的余威,洒在洛阳城巍峨的朱雀门上。城门内外,旌旗蔽日,甲胄的反光刺得人睁不开眼。车骑将军、邵陵侯曹爽作为随驾重臣,立于御驾之侧的显要位置,紫袍金冠,身形挺拔。他手轻搭着腰间的玉带,脸上那抹程式化的笑容,像工匠精心雕琢在木偶脸上一般,僵硬而缺乏生气。他的目光,越过黑压压的跪迎百官,死死盯在官道尽头那支缓缓靠近的军队上。
没有喧天的欢呼,没有绵延的俘虏队伍。司马懿的军队,沉默得像一道移动的玄色铁壁。战马的蹄声、士兵的脚步声,汇成一种低沉而压抑的韵律,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这些士卒的脸上,没有得胜归来的狂喜,只有一种从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令人胆寒的平静。他们军容整肃得可怕,戈矛如林,指向秋日高旷的天空,那股百战余生的肃杀之气,比任何凯旋的喧嚣都更具冲击力。
尤其刺眼的,是那面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征东大将军司马”帅旗,以及被高高擎起、象征公孙渊伪燕政权覆灭的器物——残破的“燕”字大纛、缴获的符节,以及一些代表王权的仪仗。没有活着的俘虏彰显仁德,只有这些冰冷的战利品,无声地诉说着襄平城破时的酷烈与梁水京观的森然。这份功绩,干净、彻底,带着血腥味,已远超当年曹真、曹休等宗室大将所能企及。
皇帝曹叡端坐在銮驾上,年轻的面庞在十二旒冕冠下显得有些苍白,眼窝深处带着不易察觉的青黑。他抬手示意,赞礼官清越的声音响彻全场:
“制曰:征东大将军、太尉司马懿,膺受庙算,荡平辽孽,克殄凶逆,功盖海内。朕心嘉慰,特增封安平郡公,食邑万户,以旌元功……”
“安平郡公……食邑万户……”曹爽感到自己的牙龈几乎要咬出血来。郡公爵位已是异姓人臣之极,而这万户食邑,更是本朝罕见的厚赏,其实际利益与尊荣,几乎堪比一个小型王国。他感到周遭百官投来的目光变得复杂,敬畏、羡慕、嫉妒,尽数涌向那个伏在御驾前的苍老身影。
诏书宣读完毕,司马懿出列。他没有丝毫得意,反而步履蹒跚,在御驾前深深跪伏下去,花白的头颅几乎触到冰冷的土地。
“陛下!”他的声音带着哽咽的颤抖,老泪纵横,“老臣……何德何能,敢受此不世之恩!辽东小丑,跳梁自毙,实赖陛下天威浩荡,三军将士用命!老臣年迈昏聩,不过滥竽其间,偶效犬马之劳……安平郡公之位,万户之封,于臣如泰山压顶,万死不敢承受!恳请陛下收回成命,仍以侯爵待臣,臣心方安!”
他哭得情真意切,身体因激动而微微发抖,将一个忠谨老臣的惶恐与谦卑演绎得淋漓尽致。曹叡亲自走下銮驾,亲手将他扶起,温言安抚:“太尉不必过谦,此乃朕与朝廷酬功之典,非太尉莫属。”他握着司马懿的手臂,感觉那手臂在微微颤抖,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略微松了一分。
站在百官队列中的司马昭,看着父亲完美的表演,初时与有荣焉,但当他瞥见曹叡扶起父亲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如同审视器物般的冷静目光,以及曹爽嘴角那抹几乎无法察觉的冷笑时,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是夜,嘉福殿东暖阁。
这里的气氛与白日的盛大典礼截然不同。熏香袅袅,灯烛温和,只有曹叡、司马懿以及侍立一旁的辟邪。菜肴精致,酒是窖藏多年的佳酿。曹叡换下了沉重的冕服,着一身常服,脸色在灯光下更显疲惫,偶尔以袖掩口,发出几声低沉的咳嗽。
“太尉,此间并无外人,不必拘礼。”曹叡亲自执壶,为司马懿斟满一杯酒,“回想当年,父皇在时,朕常于东宫听太尉讲论经义,恍如昨日。如今,太尉又为朕平定北疆,去了这心头大患。”
司马懿双手捧杯,躬身谢恩:“陛下天纵圣明,老臣唯知尽忠而已。”
酒过三巡,曹叡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似乎是酒意,又似乎是病态的潮红。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种看似推心置腹的感慨:
“太尉劳苦功高,扫平辽东,北疆自此无忧。今四海初定,天下终于可享太平。”他顿了顿,目光温和地看向司马懿,“朕与太尉,呕心沥血多年,此后……皆可安享清福矣。”
“安享清福”四个字,如同冰锥,瞬间刺入司马懿的心底。他握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杯中酒液晃出少许。下一秒,他猛地离席,动作快得完全不像一个花甲老人,踉跄着伏倒在地,声音凄怆:
“陛下!陛下此言,是要折杀老臣啊!”
他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方才饮下的酒似乎都化作了泪水。“臣今年六十有二,去岁远征辽东,已是强弩之末。辽水风寒,深入骨髓,旧日风痹之症时时发作,夜不能寐……臣……臣已是无用之朽木了!”他一边说,一边剧烈地咳嗽起来,肩膀耸动,显得脆弱不堪,“此次回朝,臣正欲恳求陛下天恩,念在臣微末之功,准臣辞去太尉实职,只保留虚衔,回温县老家,读读书,教教儿孙,以此残躯,安然度此余生……求陛下成全!求陛下成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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