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刚蒙蒙亮,寿春东门的城楼上,张迁正抱着长枪打盹。他的眼皮重得像灌了铅,昨夜守到三更才换班,刚合眼没多久,就被监军的鞭子抽醒,逼着他站在垛口前盯着城外。脚下的箭镞堆得像座小山,都是昨夜防备成大器军攻城时剩下的——那些箭杆多是用劣质松木做的,尾羽歪歪扭扭,一看就知道是匆匆赶制的,射出去连五十步都到不了。
“咻——”一声锐响划破晨雾,带着破空的力道,一支箭“钉”在离他三步远的垛口上。那箭杆笔直,尾羽是整齐的雁翎,一看就知道是好弓射出来的。张迁吓了一跳,猛地睁开眼,只见箭杆上绑着个小小的布卷,用细麻线捆得结结实实。
“又是这玩意儿!”旁边的士兵啐了一口,往地上吐了口带血的唾沫。那士兵颧骨高耸,眼窝深陷,露出的胳膊上满是青紫的伤痕——昨天他偷偷捡了封射进来的信,被监军发现,挨了二十鞭子,到现在还直不起腰,“昨天就射进来不少,被校尉搜走烧了。烧的时候我偷偷看了一眼,像是家信。”
张迁心里一动。他的老家相县离寿春不过百里,按说该有家人的消息,可自他被抓壮丁来,袁术的兵丁只给他送过一次信,还是逼着他写“家里安好,勿念”的假话,否则就不让他老娘看病。他趁监军转身去呵斥别处的士兵,飞快地走过去,将布卷解了下来。
布卷是用粗麻布做的,摸起来带着点潮意,像是沾了露水。他展开一看,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熟悉的温度——那是他媳妇的字。去年秋收前,他教过媳妇写自己的名字,她总把“张”字的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条小尾巴,此刻那小尾巴正歪歪扭扭地落在“迁”字旁边。
“夫君见字如面,”他轻声念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孩子已会笑,大的像你,皱着眉头看人;小的爱笑,一逗就咯咯地乐。陈大人派人送了羊奶,每天两罐,够孩子喝的。娘的咳嗽好多了,前天还能下床走两步。成将军说,只要你肯回头,就派人送咱们一家回相县,分三亩地,还不用交租子……”
他的手突然发起抖来,布卷上的字渐渐模糊。去年被抓壮丁那天的场景猛地撞进脑子里:他刚把割好的麦子装上车,袁术的兵丁就踹开了家门,拖着他往外走。媳妇抱着刚满月的孩子追出来,跪在地上抓着兵丁的裤腿哭,被兵丁一脚踹倒在泥地里。孩子吓得哇哇大哭,他回头时,看见媳妇趴在地上,望着他的方向,怀里的孩子哭得脸都紫了。
这一年来,他夜里总梦见孩子饿死、老娘病死的样子。有次梦见媳妇抱着孩子跪在路边讨饭,被恶狗追着咬,他在梦里喊得嗓子都哑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城楼上,嘴里全是血腥味。他总想着,要是能活着回去,哪怕讨饭也要把孩子养大,可现在……陈大人?成将军?他们真的会照拂他的家人?
“张迁!你手里拿的什么?”一个粗哑的声音传来,像破锣在敲。张迁慌忙把布卷塞进靴筒,低头道:“没什么,是支断箭。”
监军的郎将走了过来,手里的鞭子在掌心打着转。那郎将是袁术的远房侄子,脸上带着道刀疤,据说是当年抢民女时被反抗的农户砍的。他狐疑地看了张迁一眼,抬脚踢翻了他脚边的箭镞堆,劣质松木做的箭杆噼里啪啦地散了一地:“少偷懒!再发现有人私藏书信,直接砍了喂狗!昨天那个挨鞭子的,就是你的榜样!”
张迁低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掐出四个血印子。他看见郎将转身时,腰上挂着的玉佩晃了晃——那玉佩是上好的羊脂玉,雕着只歪歪扭扭的凤凰。他认得那玉佩,去年秋天,袁术的兵丁在相县抢富户时,他亲眼看见这郎将把富户的女儿按在地上,抢走了她头上的玉佩,富户上前阻拦,被他一刀砍在脖子上,血喷了三尺高。
郎将走远了,张迁悄悄把脚往靴筒里蹭了蹭,感受着布卷硌在脚底板的触感。那触感像颗种子,落在他心里,悄悄发了芽。他望着城外的晨雾,雾霭深处隐约能看见成大器军的营帐,那些营帐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不像他们这边,连帐篷都是破破烂烂的,漏风漏雨。
午时的太阳晒得城头发烫,石板路面被晒得能烙饼,踩上去像踩着烧红的烙铁。西城门的刘二狗正靠在城墙上喘气,他刚扛着滚木跑了三个来回,两条腿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都咯吱作响。他的甲胄是用劣质铁甲片拼的,边缘磨得锋利,把肩膀蹭出了血,血渍渗出来,在阳光下泛着黑红色。
三天前,他趁着给城下扔垃圾的机会,偷偷扔了块石头,上面用烧黑的木炭写着“爹瞎娘瘫,求成将军照拂”。他不知道那石头能不能被捡到,只知道扔完后,他的心一直悬在嗓子眼,夜里总梦见老娘没人喂饭,活活饿死在床上。
忽然,一阵箭雨“簌簌”地落在城墙上,密集得像群麻雀。那些箭带着破空的力道,有的钉在垛口上,有的落在石板路上,发出“笃笃”的响声。刘二狗眼疾手快,在箭雨快停时,一把抓住了离他最近的一支箭。那箭杆还带着弓箭手手心的温度,尾羽上沾着点泥土,像是刚从城外的田埂上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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