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前鼎沸的人声,直到第二日午后,才如同退潮般渐渐散去。那几张承载着民怨与希望的策论宣纸,依旧醒目地贴在墙上,无声地宣告着某种平衡已被打破。
沈砚秋回到陋室,闩上门,屋内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窗外阳光明亮,将桌案照得清晰,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他没有点灯,只是静静坐着,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桌面,发出规律的细微声响。胸腔里那股因民情汹涌而激荡的热流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凉的清醒。
李嵩借民望压乡绅,这步棋走得险,也走得妙。至少眼下,王老爷那些人明面上不敢再有什么动作。巷口那两条“尾巴”不知何时已经撤了,这是一种姿态,暂时的退让。但沈砚秋知道,这绝非和解。撕破脸皮后的沉默,往往意味着更深的算计。
他摸了摸腰间那硬挺的纸页边缘,触感粗粝。这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格斗术,能应对暴起的山贼,却防不住官场和乡绅编织的软刀子。接下来的乡试,才是真正的龙潭虎穴。李嵩的庇护有限,而王老爷与学政张鹤年的“同年”之谊,如同一片阴云,早已笼罩在前路上。
院试放榜的日子,便在这种表面的平静与内里的暗涌中到来了。
这日清晨,府学外的照壁前早已挤满了翘首以盼的生员。与往日不同的是,许多寻常百姓也聚在远处围观,目光不时扫过人群,似乎在寻找某个特定的身影。
沈砚秋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青衫,站在人群靠后的位置,并不往前挤。陈望陪在他身边,神色间既有期待,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沈兄,你定然榜上有名!”陈望低声道,语气笃定。
沈砚秋微微颔首,目光却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空空如也的照壁上。他知道自己会中,李嵩公开策论的举动,几乎等同于保送。关键在于名次。太高,过于扎眼;太低,则显得李嵩底气不足。这是个微妙的尺度。
时辰一到,衙役捧着红纸榜单出来,人群瞬间骚动起来。伴随着浆糊刷上墙壁的声响,那张决定众多士子命运的榜单缓缓展开。
“中了!我中了!”
“唉……”
“第四名!绍兴沈砚秋!”
当自己的名字和名次被人高声念出时,沈砚秋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才悄然落地。第四,不高不低,恰好在优等之列,又不会太过惹眼。李嵩做事,果然老辣。
周围立刻投来无数道目光,羡慕、嫉妒、探究,兼而有之。许多寒门同窗纷纷围过来道贺,言辞恳切。更有一些面生的农户打扮的人,在远处对着他指指点点,脸上带着淳朴的笑意,仿佛他中秀才是什么了不得的喜事。
“沈生员,恭喜了。”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沈砚秋转身,只见李嵩不知何时已来到近处,身边只跟着一名随从。他连忙躬身行礼:“学生谢大人栽培。”
李嵩抚须,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淡淡道:“非是老夫栽培,是你自家文章做得实在,切中时弊。”他话锋微转,声音压低了些,“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望你戒骄戒躁,好自为之。”
这话听着是勉励,沈砚秋却听出了其中的警示意味。“木秀于林”,指的恐怕不仅仅是他这篇策论。
“学生谨记。”他再次躬身。
李嵩不再多言,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去。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夸张的笑声传来:“哈哈,恭喜沈相公!少年英才,一举中的,实乃我绍兴文坛佳话!”
只见王老爷带着几个乡绅,满面春风地走了过来,仿佛之前种种龃龉从未发生。他甚至还对着周围拱手,俨然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沈砚秋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拱手回礼:“王老爷谬赞,学生侥幸。”
“诶,沈相公过谦了。”王老爷走到近前,三角眼眯着,笑容堆了满脸,“今日沈相公高中秀才,乃是大喜事。老夫已在望江楼设下薄宴,一则庆贺,二则嘛……也是为我那不成器的管家前几日的莽撞,向沈相公赔个不是。还望沈相公务必赏光!”
他这话声音不小,周围许多人都听得清楚。一时间,各种目光都聚焦过来。有疑惑,有惊讶,也有等着看戏的玩味。
沈砚秋心念电转。这宴,是标准的鸿门宴。不去,显得他心胸狭窄,得罪不饶人,刚刚中秀才就摆架子。去了,天知道这老狐狸在席间会耍什么花样,是软硬兼施的拉拢,还是埋下更阴险的陷阱?
他抬眼,对上王老爷那看似热情,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神,忽然展颜一笑,如春风化雪:“王老爷盛情,学生岂敢推辞?只是近日备考劳累,精神不济,恐席间失仪。不若改日,由学生做东,再向王老爷及诸位乡贤请教?”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未直接拒绝,留了余地,又以“备考劳累”为由将宴期推后,主动权便回到了自己手中。
王老爷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恢复如常,哈哈笑道:“沈相公果然是用功之人,也罢,那就改日,改日!”他拍了拍沈砚秋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乡试在即,沈相公还需多多保重身体才是。这绍兴文脉,将来还要靠你们这些后起之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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