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西乡的王有财王老爷,还有南乡的几位乡老,托下官给大人带个话。”
李主簿垂手站在书房下首,脸上堆着惯常那种恭敬中带着几分疏离的笑。窗外天色有些阴沉,映得他半张脸埋在阴影里,话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敲在沈砚秋耳中。
沈砚秋正在翻阅王书吏初步核算出的赋税差额草稿,闻言笔尖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心中却是一凛,来了。比他预想的还要快些。他这边关于赋税改革的章程才刚刚在县衙内部小范围议过,连正式公文都未曾下发,风声却已经透了出去。
李主簿微微躬身,语气愈发显得恳切:“几位乡老都说,沈大人您心系百姓,欲行改革,他们是万分钦佩的。只是…”他顿了顿,抬眼飞快地瞟了一下沈砚秋的脸色,才接着道,“只是这‘废苛捐、查诡寄’,牵涉实在太广。咱们米脂地瘠民贫,各家乡绅大户,平日里维系体面,周济乡里,开销也大,全靠着些祖上留下的规矩,方能勉强支撑。若骤然将这些都革除了,又严查田亩归属,只怕…只怕大家心里惶恐,今年这秋粮的征收,就…就难免要迟缓些了。他们让下官转告大人,还请大人体恤下情,三思而后行。”
话说得委婉,甚至带着几分“为民请命”的姿态,可内里的威胁,却像淬了冰的针,直刺过来。迟缓些?只怕不是迟缓,是联合起来,抗缴不交!若真如此,县衙立刻就会陷入无钱无粮的窘境,莫说推行改革,连正常运转、支付胥吏俸禄、维持基本治安都将成问题。这是直截了当地掐他的脖子。
沈砚秋缓缓放下笔,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李主簿身上:“哦?依李主簿看,几位乡老所言,可在理?”
李主簿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干笑两声:“这个…下官人微言轻,不敢妄断。只是觉得,乡绅乃地方根基,若与之交恶,恐非为政之道。王老爷他们,也是担忧地方不稳,并非有意与大人为难。”
“并非有意为难?”沈砚秋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他们倒是懂得‘地方不稳’的道理。却不知,若农户因苛捐杂税、田产被夺而活不下去,揭竿而起,那才是真正的地方不稳。”
李主簿脸色微变,忙道:“大人言重了,米脂民风淳朴,断不至如此…”
“但愿不至如此。”沈砚秋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你回去转告王有财他们,他们的‘担忧’,本官知道了。朝廷赋税,乃国之根本,征收自有法度章程。本官所为,不过是依律清理积弊,使该缴税者缴税,该得利者得利,公平而已。若有人觉得‘祖上规矩’比朝廷王法还大,那本官倒要问问,这米脂,究竟是大明的米脂,还是他王家的米脂?”
李主簿额角微微见汗,连声道:“不敢,不敢!大人息怒,下官一定将大人的意思带到。”
“不是本官的意思,是朝廷法度的意思。”沈砚秋纠正道,挥了挥手,“你去吧。”
李主如蒙大赦,躬身退了出去,脚步比来时匆忙了许多。
书房内恢复了寂静,只有炭盆里偶尔爆起的火星噼啪作响。沈砚秋盯着那跳跃的火光,眼神渐冷。王有财,西乡最大的地主,也是之前农户口中与赵德福往来密切之人。他的跳出来,绝不孤立。这试探性的威胁,背后必然站着更多观望的乡绅,甚至可能就有赵德福乃至知府的影子。他们想用断供来逼他妥协。
王书吏从书架后的阴影处转了出来,脸上带着忧色:“大人,他们果然动手了。这还只是开始,若真联合起来罢缴,县库撑不了几日。”
“他们怕的不是废除苛捐,那些杂税本就不入流。”沈砚秋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院子里在寒风中瑟缩的枯草,“他们真正怕的,是‘查诡寄’。一旦清丈田亩,他们隐匿土地、逃避正税的把戏就再也玩不下去了。这才是割他们的肉。”
“是啊,”王书吏叹道,“这些年,他们通过投献、典当、强占,不知将多少农户的田地划到自己或王府名下,只缴纳极少的钱粮,甚至分文不缴。县衙收不上税,就只能不断加重剩下那些散户的负担,恶性循环。大人您要动这块,等于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岂能甘心?”
“不甘心,那就拿出真凭实据来。”沈砚秋转过身,目光锐利,“王先生,你之前整理旧档,还有这次下乡走访,关于‘诡寄田粮’,可有什么具体的线索?尤其是这个王有财?”
王书吏精神一振,走到书案前,抽出一份他私下记录的册子:“有一些。根据十年前的老黄册对比,以及部分农户暗地里提供的线索,王有财名下至少有三百亩上等水田,是近五年通过‘典当’方式从农户手中得来,但典当契约极为苛刻,几乎等同于强卖,而且这些田地的赋税,依旧大部分挂在原农户名下,由原农户承担沉重的税赋,王有财只象征性给点租子,甚至不给。类似的情况,其他几个乡绅也多多少少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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