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大亮,米脂县城外的演武场已被一层灰蒙蒙的薄雾笼罩。土台旁插着的几面褪色旗帜无精打采地垂着,场边零散摆放着些石锁、木桩,看上去与寻常县城的操练场地并无二致,甚至更显破败几分。
刘参军披着一件厚绒斗篷,在高台上坐定,双手揣在暖袖里,目光扫过场中列队的乡勇,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讥诮便再未散去。他昨夜翻看那本糊涂账册,心中已认定这沈砚秋不过是运气好些的庸才,手下乡勇更是乌合之众,今日观操,不过是走个过场,坐实自己的判断,回头便可向巡抚大人禀报,将这所谓的“乡勇营”轻易拿捏。
沈砚秋站在刘参军身侧稍后的位置,一身半旧的青色官袍,神色平静。他目光掠过场下,周老憨正按昨日深夜他所叮嘱的那般,领着乡勇们演练最基础的队列。步伐算不上齐整,号令声中透着散漫,甚至有几个年纪稍长的乡勇,动作明显迟缓笨拙,引得旁边几名刘参军带来的亲随掩口低笑。
“沈大人,”刘参军终于开口,声音带着晨起的慵懒和毫不掩饰的轻蔑,“这便是你麾下剿灭黑风寨的‘精锐’?本官看这步伐松散,号令不闻,怕是连寻常衙役操练都不如。”
沈砚秋微微躬身,脸上适时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窘迫,语气谦逊:“参军大人明鉴,米脂地瘠民贫,这些乡勇多是本地农户流民充任,只为保境安民,图个温饱,实不敢与经制官兵相比。能侥幸剿匪,全赖上官运筹,将士用命,以及…些许地利罢了。”他将“侥幸”和“地利”咬得略重,仿佛那场胜仗真是撞了大运。
刘参军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再看他,只扬了扬下巴,对场下喝道:“光走步子有何看头?演练些实用的!听闻你乡勇营剿匪时颇有些手段,让本官开开眼!”
周老憨在台下听得清楚,心头一紧,抬眼看向高台。沈砚秋几不可察地微微摇头。周老憨会意,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那点因被轻视而涌起的火气,转身吼道:“操练——基础格挡、突刺!”
命令下达,场下乡勇们动作起来,挥舞着手中那些明显是县库老旧库存、甚至带着锈迹的腰刀长矛,演练着最粗浅的攻防动作。招式呆板,配合生疏,更有几人脚下不稳,险些自己绊倒,引来刘参军亲随更响的嗤笑声。那些由沈砚秋结合现代格斗技巧改良、曾在黑风寨夜袭中让悍匪胆寒的凌厉杀招,那些乡勇们私下苦练、已形成默契的小队战术配合,此刻全无踪影。
“停!”刘参军终于不耐,挥手打断。他站起身,走到高台边缘,俯视着场下因突然停止命令而显得有些茫然的乡勇,摇了摇头,语气满是失望,“不堪入目,实在不堪入目。沈大人,就凭这等身手,你说他们能剿灭黑风寨?莫非那黑风寨的匪徒,都是泥捏纸糊的不成?”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盯住沈砚秋,话里藏针:“还是说…沈大人此前报功的文书,有所夸大?”
场间霎时一静,连那些原本窃笑的亲随也屏住了呼吸。这话已是极重的质疑。
沈砚秋心头雪亮,知道这才是刘参军今日观操的真正目的,不仅要贬低乡勇营,更要借此质疑他之前的功绩,为后续夺权铺垫。他面上却不见丝毫慌乱,反而苦笑一声,姿态放得更低:“参军大人说笑了。下官岂敢虚报战功?实在是…实在是那黑风寨匪众当时因分赃不均内讧,又兼寨中突发时疫,战力十不存一,下官这才侥幸捡了个便宜。此事,巡按御史大人派来核验战功的书记官亦是知晓的,案卷中应有记载。”他再次抬出巡按,将“侥幸”二字钉死。
刘参军眼神闪烁了一下,听到“巡按”二字,他咄咄逼人的气势稍稍一滞。他盯着沈砚秋,似乎想从对方那看似诚恳又带着几分无奈的脸上找出破绽,但最终只看到一片坦然(至少表面如此)。他哼了一声,拂袖转身:“罢了!本官心中有数了。”
他不再看场下的“乌合之众”,也无心再看什么后续演练,径直走下高台。随从连忙跟上。
沈砚秋落后一步,目光与台下的周老憨再次交汇。周老憨看着他,眼神复杂,有屈辱,有不解,但更多的是信任。沈砚秋几不可察地颔首,示意他稳住。
待刘参军一行人走得稍远,周老憨才猛地一拳砸在旁边歪斜的木桩上,木屑微飞。他胸膛起伏,看着眼前这些明明能征善战、此刻却要扮作废物的弟兄,牙关紧咬。
“头儿…”一名年轻乡勇凑过来,脸上带着不甘,“咱们明明…”
“闭嘴!”周老憨低喝打断,目光扫过周围同样面带愤懑的乡勇,“大人自有道理!都把心思收起来,该干嘛干嘛!”他声音沉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乡勇们默默低下头,继续操练那些枯燥的基础动作,只是那动作里,憋着一股无声的闷气。
沈砚秋快步跟上刘参军,语气依旧谦和:“参军大人,操练粗陋,让您见笑了。不知接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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