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贵派去混入公坊的人,如同石子投入深潭,连个响动都没能激起。
公坊开工三日,秩序井然。周老憨安排的明哨暗岗,将几间廨宇看得铁桶一般。苏清鸢管理的棉籽、麻纱出入,笔笔清晰,账实相符。林墨雪每日巡视,关注织工身体状况,那免费供应的、带着药草清香的防疫汤药,更是让不少织工感激涕零。
那几个被赵家塞进来的眼线,别说破坏织机、偷盗原料,便是想故意织坏几匹布,都被眼尖的管事妇人及时发现,训斥扣工钱不说,若非苏清鸢坚持“初犯警告,以观后效”,险些直接被逐出公坊。周遭织工们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活计,对这等“害群之马”更是侧目而视,让他们寸步难行。
与此同时,公坊织出的第一批棉布,开始在市面露面了。
这日清晨,米脂城东的布市刚开张,几个穿着公坊号衣的乡勇,便抬着几大捆棉布,在集市最显眼的位置支了个摊子。摊子旁立着块木牌,上面用醒目的朱砂写着:“县衙公坊棉布,质优价平,每尺仅售十五文!”
十五文!
这个价格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了一瓢冷水,整个布市瞬间炸开了锅。寻常乡绅私坊织出的同等棉布,至少要卖到二十五文一尺,若是染了色、绣了花的,更要三四十文不止。这公坊的棉布,虽是最本白的颜色,也无绣饰,但手感厚实,经纬紧密,一看便是好料子,竟只卖十五文?
起初还有布商怀疑是县衙赔本赚吆喝,或是布匹有瑕疵。可上手一摸,凑近一看,那棉布质地均匀,鲜有结头跳纱,比许多私坊的货色还要强上几分。
“真是十五文?莫不是骗人的吧?”一个常年在米脂与绥德之间跑生意的老布商捻着布角,满脸不可置信。
负责售卖的衙役笑着扯开一匹布:“童叟无欺,县衙沈大人定的价!就是让咱米脂百姓,都能穿上便宜结实的好棉布!”
“给我来十匹!”
“我要五匹!”
“这匹我全要了!”
人群顿时拥挤起来,你三匹我五匹,不过半个时辰,几大捆棉布便被抢购一空。后来者只能望着空荡荡的摊位跺脚叹息,连连追问明日可还来卖。
消息风一般传遍米脂,也传到了赵德贵的耳朵里。
“十五文?他沈砚秋是疯了不成!”赵德贵在书房里暴跳如雷,一把将桌上的账册扫落在地,“这个价钱,连本钱都不够!他图什么?”
管家苦着脸,战战兢兢地回道:“老爷,咱们库房里……还压着上千匹棉布呢。按往常,这时节本该是各地布商来进货的时候,可今年……今早一个上门的都没有。都……都跑去打听公坊的布了。”
赵德贵胸口一闷,踉跄后退两步,扶着太师椅才站稳。他垄断米脂棉纺多年,早已习惯了高价牟利,库房里积压的布匹,都是按往年的成本和高价预期囤积的。若按十五文的价格去卖,亏得他倾家荡产都不够!可若不卖,这些布匹积压在库里,占着本金,时间一长,更是死物!
“他……他哪来那么多棉花?西域棉籽刚种下,就算长了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收!”赵德贵猛地想到关键。
“小的打听过了,”管家咽了口唾沫,“公坊头一批布,用的是之前从咱们……从市面上收去的陈棉,还有部分麻纱混织。听说,那改良过的纺车极快,一个熟练织工,一日能出大半匹布,工钱还给得足,那些流民妇人拼了命地干……”
赵德贵眼前一阵发黑。他明白了,沈砚秋这是根本不在乎一开始是否盈利!他用低价棉布抢占市场,打压他赵家的价格体系,目的是彻底摧毁他对米脂棉纺业的掌控!那些流民妇人,有了活路,有了饭吃,谁还肯来他赵家做工?那些布商,有了便宜好布,谁还肯买他赵家的高价布?
釜底抽薪!这是彻彻底底的釜底抽薪!
“老爷,不好了!”又一个伙计连滚爬爬地冲进来,脸色惨白,“城南、城北几家和我们有往来的布庄,刚……刚派人来,说要……要退订这个月的货!”
“他们敢!”赵德贵目眦欲裂。
“他们说……说公坊的布,价钱只有咱们的一半,质量还好……他们实在……实在卖不动咱们的布了……”
完了。
赵德贵颓然坐倒在椅子里,浑身冰凉。他仿佛能看到,自家库房里那堆积如山的棉布,正在迅速发霉、变质,变成一堆无人问津的破烂。而他的银库,正在因为资金无法回笼,一点点被掏空。那些依附于他的小乡绅、管事,见势不妙,又会作何选择?
他先前指望靠着垄断棉籽和私坊,慢慢拿捏沈砚秋,甚至逼其妥协。可沈砚秋根本不按常理出牌,直接掀了桌子!用他根本无法承受的低价,和看似无穷无尽的人力(流民),硬生生要在米脂砸出一个新的棉纺格局!
“老爷,现在……现在怎么办啊?”管家带着哭腔问道。
赵德贵死死攥着椅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嘴唇哆嗦着,半晌说不出话来。他能怎么办?跟着降价?降到十五文?那他赵家立刻就得破产!去找沈砚秋理论?用什么理由?人家公坊明码标价,买卖自愿。再去破坏?连人都混不进去!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恐惧,攫住了他。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在沈砚秋这种不按规矩、不计一时得失、却又精准狠辣的手段面前,他那些仗着财势和地头蛇身份的算计,是多么不堪一击。
窗外,隐约传来布市方向依旧嘈杂的人声,那是抢购到公坊棉布的百姓和商贩发出的,听在赵德贵耳中,却如同催命的符咒。
他猛地站起身,脸色变幻不定,最终化为一片灰败的绝望。
“备车……”他声音沙哑干涩,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去……去县衙。”
管家愣住了:“老爷,您这是……”
“去求和!”赵德贵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带着屈辱,更带着穷途末路的惊惶,“再硬撑下去,赵家……就真要完了!”
他必须去面对沈砚秋,必须想办法让公坊停下这致命的价格碾压,哪怕……哪怕需要他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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