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的风还在谷口打着旋，卷起最后几片枯草，却吹不散火塘边渐浓的暖意。阿桂蹲在茶苗旁添柴，眼角余光总落在那片微微隆起的冻土上，心里头跟揣了只小兔似的，突突直跳。
“阿姐，你看这土是不是高了点？”身后传来小豆子的声音，小家伙举着根枯枝，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地面。
阿桂忙按住他的手，指尖触到冻土下那丝若有若无的搏动，像极了去年在阿妈怀里听见过的胎心。她摇摇头，声音压得低低的：“别碰，许是冻土化了松些。”
话虽如此，夜里守着火塘时，她总忍不住往那边望。火塘的热气流丝丝缕缕往下渗，融雪汇成的细流顺着石缝钻，都往那果核待的地方去。有回她半夜醒来，竟听见土下传来极轻的“咔”声，像是什么东西在舒展筋骨。
五域的声纹也确实在往核里钻。东边林海传来松涛翻涌，裹着猎人们的呼喝；南边渡口飘来船工号子，混着鱼市的叫卖；西边戈壁的驼铃摇摇晃晃，带着商队的笑语；北边冰原的风啸里，藏着驯鹿的嘶鸣；就连这中谷的孩子们唱的歌谣，都像长了腿似的，顺着泥土的缝隙往里跑。
果核在土里转了个身，把这些声音揉得更匀些。它尝到冬酿的余味了，是前几日阿桂不小心洒在旁边的半盏，带着点微醺的甜，顺着融雪渗进来，让它浑身都舒坦。
这天清晨，第一缕阳光刚越过谷顶的岩石，冻土突然“噗”地轻响一声，裂开道细缝。阿桂正端着木盆出来，吓得手一抖，水洒了满地。
就见那裂缝里，冒出点嫩得发亮的绿，不是茶苗的深褐，也不是野草的浅黄，带着股子说不出的鲜活，像把春天揉碎了捏出来的。它顶开薄土，茎秆上还沾着星点泥粒，却直挺挺地往阳光里钻，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竟长到半尺来高。
更奇的是，它茎秆上竟冒出细细的须，不是往下扎，反倒往旁边茶苗的藤脉上绕。一碰触到，茶苗像是打了激灵，原本有些蔫的叶片“唰”地舒展开，连带着周围几株老藤，都透出几分精神。
“动了！它真的动了！”小豆子蹦起来，拍手直笑。
阿桂却蹲下身，望着那株新苗，眼眶有点发热。她想起阿爷说过的话，五域本是一体，被风雪隔开太久了。如今这株从果核里钻出来的新藤，怕是要替他们，把那些隔开的路，重新连起来了。
新藤长得飞快，太阳升到正中时，已经攀着茶苗的藤脉缠了半圈，顶端还冒出个小小的芽苞，鼓鼓囊囊的，像是藏着什么宝贝。风从谷外吹来，带着点远方的气息，芽苞轻轻晃了晃，像是在回应。
阿桂摸了摸新藤的茎秆，温温的，不像普通草木那般凉。她仿佛能听见里面流动的声音，有林海的风，有渡口的浪，有孩子们的歌，还有那半盏冬酿的甜。
“等着吧，”她轻声说，像是对新藤，又像是对自己，“等你结了果，咱们就请五域的人，都来尝尝。”
风穿过谷口，带着暖意，往更远的地方去了。新藤顶端的芽苞，又鼓了鼓，像是在应下这个约定。
那芽苞鼓胀了几日，终于在一个微雨的清晨绽开了。不是花，倒像是片小小的叶子，却透着奇异的光泽，叶脉间流转着淡淡的彩晕，细看竟能辨出几分林海的青、渡口的蓝、戈壁的金、冰原的白，还有中谷土地的褐黄，像是把五域的颜色都纳了进去。
雨丝落在叶面上，凝成小小的水珠，顺着叶脉滚下来，滴在泥土里。原本只是滋润新藤周围的土，可水珠渗下去没多久，远处茶苗丛里突然传来“簌簌”声，几株老藤的根部竟冒出细如发丝的新须，正朝着这边的方向伸展。
阿桂看得眼都直了，赶紧把这事告诉了谷里的老人。拄着藤杖的阿爷眯着眼看了半晌，突然重重一拍大腿：“是了！是了！这藤在唤它们呢！”
果不其然，不过两日，中谷里所有的茶藤都像是醒了过来。老藤抽出新枝，新藤攀着老藤往上长，它们的须蔓在空中轻轻触碰、交缠，织成一张细密的绿网，把整个山谷都笼在其中。风穿过这张网时，不再是光秃秃的呼啸，倒像是带着无数细碎的低语，仔细听，竟能辨出几分不同地域的腔调。
小豆子最爱在藤网下跑，有时跑着跑着会突然停下，歪着头说：“阿姐，我好像听见骆驼在叫。”或是“那边好像有人在唱渔歌。”
阿桂起初只当是孩子的幻听，直到有天她靠在藤下歇脚，真真切切听见一阵清脆的铃铛声，混着模糊的笑声，那调子分明和去年从西边戈壁来的商队唱的一样。她心头一跳，伸手抚上身边的藤茎，那流动的声音里，似乎又多了几分鲜活的气息。
新藤长得愈发繁茂，它的主茎已经比孩童的手臂还粗，攀着中谷最高的那棵老茶树，一路向上，藤尖几乎要触到谷顶的流云。那些缠绕着它的茶藤，叶片上竟开始结出小小的绿果，不是往年的青涩，而是透着温润的光。
这天傍晚，谷外传来马蹄声，是南边渡口的船老大，他勒住马，惊奇地望着谷口蔓延出来的藤须：“怪了，我这马像是认路似的，一个劲往这边跑。”
阿桂笑着指了指那些新果：“许是它们在等你呢。”
船老大走进谷里，被满眼的藤网惊得合不拢嘴，待看到那些带着彩晕的叶子和温润的绿果，突然“哎呀”一声：“这气息……像极了我家渡口边老榕树的味道，又带着点林海那边松木的清劲！”
他伸手想去碰那果子，指尖刚要触到，果子突然轻轻一颤，一道极淡的光从果面散开，飘向远方。阿桂隐约听见，那道光里，裹着船老大方才的惊叹，还有中谷藤叶的沙沙声。
“要不了多久，”阿爷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望着远方，“五域的风，都会带着这里的气息了。”
微风吹过，藤网轻轻摇曳，那些绿果又饱满了几分，像是在积蓄着力量，等着把五域的暖、甜、热闹，都酿成最醇厚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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