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的开端,并非炮火轰鸣,而是纸张摩挲的微响。
火灾后的第三天,一封来自黟县县立女中的信,辗转送到了谢云亭临时的柴房里。
信封里没有太多话语,只有几张裁剪整齐的机制纸样,质地坚韧,表面光滑,与本地粗糙的草纸判若云泥。
这是苏晚晴托人从上海洋行买来的样品。
信笺上,是她娟秀而有力的字迹:“百姓不识繁复账本,却认白纸黑字。云亭兄既有心立信,何不将‘产地、日期、配料’一一印上?权当教书育人,一页一页,将道理讲得明明白白。”
“白纸黑字……”谢云亭反复摩挲着那光滑的纸面,指尖传来工业时代的精密触感。
他想起盲翁李伯浑浊眼眸里的期盼,那一句“只想喝个明白”,如洪钟大吕在他心中震响。
那一瞬间,他豁然开朗。
真正的对手,从来不是陈大发那种被时代逼到绝路的投机者。
真正的敌人,是这乱世中无处不在的猜忌、是信息不通的壁垒、是那个让所有人都不得不去揣测、不得不去相信谎言的混沌年代!
他要做的,不是一次次的当众打假,而是要建立
一种能穿透混沌、直抵人心的秩序。
他要做的,是为这片土地上的每一片好茶叶,立下一个不可动摇的规矩!
油灯的火苗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映出一片决然。
那几张从上海来的机制纸,光滑、洁白,像一方未曾被乱世墨迹玷污的净土。
他拿起那枚父亲留下的、刻着“谢氏”二字的黄杨木印章,又看了看自己新刻的,代表“云记”的“云”字火漆印模,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轰然成型。
信誉,不止是口头承诺,更应是白纸黑字、烙印为凭的契约。
他要将苏晚晴的建议,推行到极致!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透,黟县的石板路上已经响起零星的脚步声。
“一壶春”茶馆的后厨,蒸汽氤氲。
谢云亭一边有条不紊地将揉好的面团送入蒸笼,制作茶客们最爱的松仁米糕,一边竖着耳朵,捕捉着前堂的一切声响。
他的身份还是那个不起眼的厨子学徒,这恰恰是最好的伪装。
“听说了吗?汉口那边传来消息,今年洋人的船又要来,怕是又要压价收茶了!”说话的是个老茶客,声音里满是愁苦。
“还能怎么着?去年一斤上好的祁门红,才给到两毛七,连工钱都快保不住了。”另一人叹气,“还不是咱们自己人斗自己人,东家降一分,西家就敢降两分,斗到最后,全便宜了洋人。”
“唉,要是能有个德高望重的人出来牵个头,把咱们皖南的茶都统起来卖,那才叫有骨气!”
一言惊醒梦中人!
谢云亭握着笼屉的手猛地一顿,滚烫的蒸汽烫得他指尖发红,他却浑然不觉。
统销!
他之前想的,是如何让“云记”的茶脱颖而出,建立品牌。
可老茶客的话,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思维的局限。
在这洋行倾轧、内斗不休的时代,一个品牌的力量终究有限。
想要真正站稳脚跟,甚至将洋行踩在脚下,单靠“云记”远远不够。
他需要的,是整合这黄山脚下、连绵群山中所有不甘被压榨的茶农之力!
当晚,送走最后一波茶客,谢云亭回到那间潮湿的柴房。
他没有点亮油灯,而是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在黑暗中静坐了许久。
脑海中,那鉴定系统的数据流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不再是分析单一茶叶的品质,而是将整个皖南茶区的产量、品质、制茶工艺汇聚成一张巨大的、闪烁的数据网络。
他看到了各家各户参差不齐的工艺,看到了因信息不通而造成的巨大浪费,更看到了被洋行和买办们利用的价格漏洞。
许久,他猛地睁开眼,眼中精光一闪。
他点亮油灯,铺开一张草纸,笔走龙蛇。
《皖南茶农联合售茶草案》。
标题之下,是他深思熟虑后提出的“五统一”构想:
一、统一种植标准:由“云记”提供改良后的茶树栽培指引,确保茶青品质源头可控。
二、统一采摘时间:按节气与天气,发布最佳采摘期,避免早采之青涩、晚采之粗老。
三、统一初制工艺:普及改良后的“松柴焙火”等核心工艺,确保各家出产的茶叶风味基底一致。
四、统一火漆封引:所有符合标准的茶叶,统一使用“云记”提供的机制纸包装,并加盖“云记”火漆茶引,标明产地、等级、日期。
五、统一对外报价:所有参与联营的茶农,共同遵守一个对外报价,拧成一股绳,与洋行、买办进行谈判!
写下最后一笔,谢云亭只觉胸中一股豪气喷薄而出。
这不再是为谢家复仇,也不仅是为“云记”谋利,这是要为这方水土的千万茶户,争一口公道气!
他将草案誊抄一遍,连同几枚新制的、带着独特兰花香气的双熏祁门红茶样,一并装入信封,交给了阿篾,低声嘱咐:“送到苏老师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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