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李翻译,门扉“吱呀”一声合上,隔绝了外界的江风与寒意。
货栈内,那盏煤油灯的火苗,似乎也因方才那番话而跳动得格外有力。
“掌柜的……您……您真的拒绝了和记洋行?”阿篾的声音都在发颤,一半是激动,一半是后怕,“那可是洋行啊!咱们……咱们真要去上海,跟他们硬碰硬?”
谢云亭转过身,脸上没有半分方才面对李翻译时的锋芒,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静。
他拍了拍阿篾的肩膀,示意他坐下。
“阿篾,你觉得我们今天在江心对赌,赢的是什么?”
阿篾不假思索地回答:“赢了钱掌柜的货,赢了名声,还赢了褚老板他们的心!”
“说得对,但还不够。”谢云亭拿起桌上那杯已经微凉的红茶,送到鼻尖轻嗅,兰花香幽幽,仿佛能安抚人心,“我们赢的,是制定规矩的权力。”
他看着一脸困惑的阿篾,耐心解释道:“以前,汉口茶叶的规矩是谁定的?是钱掌柜他们,是他们背后的上海华商公会,更是公会背后那些洋行买办。他们说谁的茶好,谁的茶就好;他们给什么价,就得卖什么价。茶叶的品级、优劣,全凭他们一张嘴,一只鼻子。这叫什么?这叫他们捏住了所有茶农、茶商的命门。”
谢云亭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他们用他们的‘标准’,套住了我们所有人的脖子。今天,我用‘茶引’,当着全汉口码头的面,证明了‘云记’的茶货真价实,分毫不差。我击败的不是钱掌柜,而是他那套弄虚作假、以次充好的旧规矩。我立起来的,是我们‘云记’自己的新标准!”
“‘云记’的茶引,就是我们的戳。这个戳盖下去,就代表着信誉和品质。”
阿篾听得热血沸腾,终于明白了掌柜的深意。
这已经不是一门生意那么简单了。
“可是掌柜的,”他冷静下来,提出了关键问题,“我们的戳,现在只有汉口码头的人认。到了上海,人家认的是洋行的火漆,是华商公会的名头。我们人单力薄……”
“所以,不能只有我们自己给自己盖戳。”谢云亭微微一笑,眼中闪烁着布局者的光芒,“这个戳,得让所有跟我们一样,想凭良心吃饭的人,一起来盖。”
他说完,站起身来:“走,阿篾。今晚,我们去拜访几位新朋友。”
半个时辰后,褚老板的府邸灯火通明。
这位在码头观望了大半日的茶商,此刻正亲自为谢云亭斟茶,姿态放得极低。
“谢掌柜,您这步棋……太险了!”听完谢云亭拒绝洋行并打算进军上海的计划,褚老板惊得差点打翻茶杯,“上海华商茶叶公会的杜月笙您听过吗?那可是上海滩的皇帝!钱掌柜的姻亲,正是公会里的一位实权理事。您这么去,无异于羊入虎口啊!”
“褚老板,”谢云亭气定神闲地品了一口茶,“我若接受了和记洋行的条件,‘云记’不出三年,就会变成他们的一个制茶作坊。到时候,我谢云亭的名字没了,‘云记’的招牌也没了,只剩下给洋人做牛做马的份。这难道就是您想要的转型之路吗?”
褚老板一时语塞,脸上露出挣扎之色。
他当然不想,可与洋行和公会为敌,风险实在太大。
谢云亭看穿了他的心思,继续道:“我们单打独斗,自然是鸡蛋碰石头。但如果我们拧成一股绳呢?褚老板,你,还有汉口其他被盘剥的茶商,我们以汉口为基地,成立一个‘长江茶路同盟’。凡是加入同盟的商号,都统一使用‘云记茶引’作为品质凭证。我们自己定品级,自己定价,货走长江,利留在长江!到了上海,我们不是一个‘云记’,而是一个代表了整个长江中游茶商的同盟!”
“这……”褚老板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看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可能。
摆脱层层盘剥,将命运握在自己手里,这是何等诱人的前景!
“风险和收益并存。”谢云亭放下茶杯,声音沉稳有力,“是继续在旧规矩下苟延残喘,还是跟我一起,去上海滩,为我们自己的新标准杀出一条血路。褚老板,你选。”
离开褚府,谢云亭和阿篾没有回货栈,而是径直走向了江边的船家聚居区。
夜已深,但老舵魏的船上还亮着灯。
他正和几个老伙计,包括白天那位嗓门极大的金花婶,围着一盆炭火低声议论着什么。
看到谢云亭前来,众人立刻起身,神情又是敬畏又是亲近。
“谢掌柜,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老舵魏迎了上来。
“来感谢各位白天的仗义执言。”谢云亭说着,让阿篾将带来的两坛好酒和一些肉干递上,“也有一件关乎大家未来的事,想和各位商量。”
当谢云亭将“长江茶路同盟”和“云记茶引”的构想和盘托出后,船工们陷入了沉默。
他们不像褚老板那样能立刻算清其中的利益得失,但他们听懂了一件事——谢掌柜要带着他们,去跟上海滩的大人物们争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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