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雨歇三日,江风裹挟着潮润的水汽,扑打在“云顺号”的甲板上。
谢云亭一袭青布长衫,凭栏而立,深邃的目光穿透薄雾,落在远处人声鼎沸的汉口龙王庙码头。
那里,是九省通衢的心脏,也是吞吐着长江财富与罪恶的巨口。
他身后,船舱深处,百担凝聚了祁门山间晨露与松烟之气的兰香红茶,正静静地散发着幽香。
这批货,是“云记”叩开华中市场的敲门砖,此刻却成了悬在江心的烫手山芋。
汉口最大的仓储势力“三江联栈”,以仓位已满为由,拒收“云记”的仓单。
与此同时,一张由程砚舟暗中疏通、海关稽查队签发的令箭,如一道无形的枷锁,以“未报关抽厘,疑似走私”的罪名,将这百担茶叶的货权死死冻结。
船,进不能靠岸,退不能返航,每日光是停泊在江心的泊位费,就是一笔惊人的开销。
江风愈发急了,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
谢云亭从袖中取出一卷纸,纸页边缘因反复摩挲而微微卷曲。
上面是苏晚晴娟秀的字迹,密密麻麻罗列着从茶叶成本、运输、关税到人工的每一笔细目。
他修长的手指抚过“搬运”一栏,低声自语,声音仿佛被风揉碎:“若不能靠岸,便让这整条长江,都知道是谁在刻意压价,又是谁在吃人血肉。”
夜色如墨,将码头的喧嚣与肮脏一并吞噬。
一道瘦削的身影如狸猫般,在堆积如山的货箱与缆绳间穿行。
阿篾压低了斗笠,在码头包打听柳阿金的引路下,七拐八绕,钻进了一片散发着霉味与汗臭的苦力窝棚区。
一盏昏黄的煤油灯,照亮了窝棚内横七竖八的躯体。
数百名挑夫蜷缩在破烂的草席上,空气中弥漫着廉价烟草和伤口溃烂的气味。
阿篾的目光扫过,看见一张张被生活重担压得麻木的脸,看见了许多人肩头那高高隆起、血肉模糊的肉瘤,还有些人断了指头,只用破布胡乱包裹。
角落里,一个正在给孩子缝补破衣的寡妇冷眼看着他们,她是这一带有名的陈婆子。
听完柳阿金转述的来意,她发出一声干涩的冷笑:“你们‘云记’的谢老板,肯出市价两倍的工钱?是,银子是好东西。可谁敢接?我们这千百号人的饭碗,都攥在杜沧海杜老板手里。他一句话,我们全家老小明天就得喝西北风去。”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锥,刺入在场每个假寐的挑夫耳中。
阿篾没有辩解,只是沉默地将随身带来的一只半满的米袋放在地上,又从怀里摸出五块锃亮的银元,轻轻推到陈婆子面前。
“米是给孩子的。钱,是给敢拿命换饭吃的人备下的。”他环视一周,目光沉静而锐利,一字一句地问道:“我只问一句,若真有人敢站出来带这个头,你们,跟,还是不跟?”
窝棚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煤油灯的火苗在“毕剥”作响。
次日清晨,江雾尚未散尽。
“云顺号”放下舷梯,谢云亭竟在码头禁区边缘,就地搭起一个简陋的棚子。
一块白布迎风招展,上面是五个墨迹淋漓的大字:云记明佣局。
旁边,另有长案铺开,一张更大的白榜上,用最清晰的楷书写着“云记”的用工章程:搬运兰香红每担,工钱一元二角,当场结清;凡为云记搬货,工伤者,抚恤三十元;不幸亡故者,赐上好棺木,并抚其孤小至十岁。
此榜一出,围观的闲杂人等顿时一片哗然。
一元二角!
这是杜沧海“三江联栈”旗下脚行工价的两倍有余!
更别提那闻所未闻的伤残抚恤和亡故抚孤!
“反了!反了!这是要坏了汉口百年的规矩!”
一声尖利的叫嚷划破人群,杜沧海的心腹周师爷带着十几个手持水火棍的打手冲了过来。
他指着谢云亭的鼻子破口大骂,一把就将那白布榜文撕得粉碎。
“姓谢的,你以为这是你们皖南乡下?在汉口码头,我三江联栈就是规矩!”
面对周师爷的咆哮,谢云亭不争不辩,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他只是对身后的阿篾微微颔首。
阿篾立刻会意,从一口木箱里捧出一台小巧的铜秤,又取出一袋沉甸甸的银元。
就在这时,人群里挤出两个衣衫褴褛、面带决绝的年轻挑夫,他们对视一眼,猛地走到案前,闷声道:“谢老板,这活,我们接了!”
周师爷脸色一变,正要喝令手下动粗。
“铛!”
阿篾已将两块银元并一枚二角银毫称好,当着所有人的面,清脆地放在那青年乌黑皲裂的手中。
“按规矩,先付定金。”
银钱的光芒在晨光下分外刺眼。
人群开始骚动,那些原本畏缩在远处的灰色身影,此刻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目光中交织着贪婪、恐惧与一丝被点燃的渴望,开始缓缓向“明佣局”浮动。
当夜,风雨大作,谢云亭在船舱内枯坐,静听江涛拍岸。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