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的天,亮了。
并非是拨云见日的亮,而是被一种更灼热、更刺目的光芒所点燃。
《申报》头版,以触目惊心的墨黑大字刊出——《雨夜焚茶录:云记谢掌柜火照孤舟,以证清白》。
配图占据了半个版面,拍得极有冲击力。
昏暗的江岸边,熊熊火光冲天而起,将谢云亭清瘦而笔挺的身影勾勒成一尊不屈的剪影。
他立于烈焰之前,神色平静,背景里是稽查队官员们惊慌失措、仓皇后退的模糊面孔。
火焰、孤舟、静立的人、溃退的权,四者构成的画面,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看到报纸的汉口市民心上。
这火,烧的不是茶叶,是规矩;证的不是清白,是人心。
消息像插上了翅膀,一夜之间飞遍了三镇的大街小巷。
茶馆里,说书先生放下了惊堂木,将报纸上的内容一字一句念得荡气回肠;码头上,原本对云记半信半疑的苦力们,将报纸高高举起,口中唾骂着那些栽赃陷害的黑心商;就连洋行的买办,也在交头接耳,重新评估着这个叫谢云亭的年轻人的份量。
翌日上午,汉口茶业商会会长金世荣紧急召开了理事茶会。
会场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金会长脸色铁青,将一份《申报》拍在桌上,声若洪钟:“我等行商,立身之本,唯‘信义’二字!如今,有人欲借公权之手,行倾轧之实,毁我汉口商界百年清誉!老夫识人不明,险些铸成大错!”
他站起身,对着会场深深一躬:“我宣布,即刻撤销对云记货栈的一切查封!商会即日登报,向云记谢掌柜公开致歉!执法不当,险毁信义,此为我金某人之过!”
话音未落,坐在末席的孙掌柜“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这位向来趋利避害、见风使舵的老江湖,此刻竟是双目通红,嘴唇哆嗦着,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快步走到会场中央,对着金会长,也对着空气,哽咽道:“我……我不是东西!我孙家三代炒茶,最重信誉,到了我这一代,竟被猪油蒙了心,差点帮着外人毁了自家的根!我昨夜里做了个梦,梦见我那过世的爹,捧着一杯浑浊的茶水跪在我面前,哭着说他一辈子没喝过真茶……醒来一看报纸,我才明白,这哪里是梦,这是祖宗在骂我啊!”
他猛地转向门外,那里,谢云亭刚刚在伙计的簇拥下抵达。
孙掌柜几步冲上前,一把抓住谢云亭的手,老泪纵横:“谢掌柜!不必多言!云记的祁红,有多少,我孙记要多少!先签一百万担的采买约!我信的不是茶,我信的是你这个人,信你敢为一句承诺,烧掉万金家财的骨气!”
这番发自肺腑的哭白,比任何广告都更具煽动力。
消息传开,云记货栈门前瞬间被围得水泄不通,提着钱袋前来问询订货的商户排起了长龙,一直从巷口延伸到了江边。
然而,置身于胜利的喧嚣中,谢云亭的眼神却依旧冷静如冰。
他没有丝毫松懈。
“阿篾,”他将心腹叫到后堂,声音压得极低,“狂欢只是假象。杜沧海这只老狐狸,不会轻易认输。他一定会想办法割裂我们和民众的关系。那批伪造的‘共信旗’,是他的第一步棋,也必然是他的死穴。去查,给我顺着布料、染料、针线的来源,把伪旗的老巢给我挖出来!”
阿篾领命而去,不出两日,便带回了惊人的消息。
伪造的“共信旗”源头,竟真的被锁定在了杜公馆后院的一间独立布坊内。
更令人心头发沉的是,负责缝制这批伪旗的,竟是十几名被杜府管家以家人安危胁迫的寡妇。
她们都是码头工人的遗孀,平日里靠给各家商行缝补麻袋、浆洗衣物为生,也是“共信体系”最早的一批支持者和受益者。
这招釜底抽薪,何其阴毒!
消息还未捂热,一个叫陈婆子的老妇人已然怒气冲冲地闯进了云记。
她正是那寡妇队中的一员,性情最为刚烈。
“谢掌柜!”陈婆子双眼赤红,当着满屋伙计和客人的面,一把撕碎自己的衣襟,露出里面缝制了一半的假旗,“我们这些寡妇,承你云记的情,才吃上了一口安稳饭!我们只认你那面护着我们男人、护着我们孩子的真旗!杜家拿我孙儿的命逼我们做这黑心事,我们做了,是我们没骨气!可这脏了手、昧了良心的钱,我们不赚!”
她将那半面假旗狠狠摔在地上,嘶声道:“我们只护真茶,不护假旗!”
一时间,满堂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谢云亭身上,看他如何处置这桩“家丑”。
谢云亭沉默片刻,快步上前,亲自将陈婆子扶起,又捡起地上那半面假旗,掸去灰尘。
他环视四周,声音清晰而坚定:“各位乡亲,各位伙计。陈婆子她们没错。在乱世,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错的是用家人性命来胁迫良善的豺狼!”
他顿了顿,掷地有声地宣布:“阿篾,传我的话!凡是曾被胁迫、误制伪旗的姐妹,分文不罚!不仅不罚,云记反倒要补她们三日工钱,以慰其惊,以安其心!云记的‘共信’,不仅是共商贾之信,更是共百姓之信!只要心向光明,一时被乌云遮蔽,不算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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