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深处,程家公馆。
那扇朱漆紧闭的厚重大门内,灯火通明,空气却冷如冰窖。
上海茶业公会的几位核心理事围坐一堂,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为首的金会长一掌拍在紫檀木桌上,震得茶杯里的水泛起涟漪。
“岂有此理!”他须发微颤,怒不可遏,“一家连招牌都没有的草棚茶舍,一个来历不明的毛头小子,竟敢用两文钱的烂茶,动摇我上海滩百年茶市的行规!这是要掘我们的根!”
众人纷纷附和,言语间满是鄙夷与恐慌。
唯有杜沧海的首席幕僚,那位被称为“铁算盘”的冯师爷,依旧捻着他那撮山羊须,眼神冷静得像一口古井。
他等众人声浪渐歇,才不疾不徐地开口:“金会长,各位理事,以硬碰硬,是下策。那小子背后有民心撑腰,巡警一动,他就成了受害者,我们反而成了仗势欺人的恶霸。《新闻报》那张照片,就是明证。”
他顿了顿,环视一圈,上海滩是讲法理的地方,尤其是租界。
我已查明,那间‘清心茶舍’,一无卫生许可,二无税务登记,三无资本担保。
这三条,哪一条都够工部局封他十次。”
“好计!”金会长眼前一亮,“就用官府的条文勒死他!让他知道,民心再多,也大不过法!”
冯师爷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补充道:“此事要快,更要办得‘公正’。我即刻联络工部局卫生处与税务科的朋友,明日一早,联合执法。我要让全闸北的百姓都亲眼看看,他们信奉的‘茶菩萨’,不过是个连牌照都没有的非法摊贩!”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三辆挂着工部局牌照的汽车,带着一队荷枪实弹的巡捕和几名身穿制服的稽查员,浩浩荡荡地开到了清心茶舍门前。
如此大的阵仗,瞬间引来无数围观的目光。
然而,当稽查员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想象中的污秽不堪并未出现。
灶台擦得锃亮,仿佛能照出人影,旁边一张小木牌上用炭笔写着:“本日第三次开水消毒”。
墙角,一本摊开的账簿上,每一笔收入、每一项支出都记得清清楚楚,精确到“文”。
账本旁还贴着一张告示:“本店账目公开,日日清算,欢迎众乡邻随时查验。”
一名卫生处的稽查员不死心,戴上白手套在锅沿、桌角抹了一圈,手套上竟无半分油污。
另一名税务科的则对着账本核计半天,发现其盈利微薄,按规定尚不足起征点。
更让他们哑口无言的是,连后院堆放的残茶茶渣,都被分门别类地装在麻袋里,旁边立着牌子:“赠予东首王家菜园,以作花肥。”
“这……”带队的巡长面面相觑,竟找不到任何可以开罚单、下封条的理由。
围观的百姓们先是屏息,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低笑和议论。
冯师爷预想中“当众揭穿”的大戏,变成了一场滑稽的“模范商户视察”。
巡捕和稽查员们在一片窃窃私语中,只得悻悻而归。
谢云亭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出。
他趁势而上,在茶舍外贴出新的海报:云记“透明制茶日”。
每月初一,茶舍后厨将对所有市民开放。
他要让每个人都亲眼见证,那一碗两文钱的茶,是如何从一片片茶叶,经过杀青、揉捻、发酵、烘焙,最终成为入口的甘醇。
首个开放日,人潮汹涌。
阿珍换上了一身利落的蓝布衫,站在一口大铁锅前,声音清亮地为众人讲解着“松柴慢焙”的奥秘。
她的讲解没有深奥的术语,只说“火大了茶会哭,火小了茶不香”,朴素而生动。
小阿宝则带着他的“茶童递信队”,像一群小导游,领着好奇的市民参观每一个角落。
人群中,一名扛着笨重摄像机的外国记者格外引人注目。
他将镜头对准了谢云亭那双在蒸汽中翻炒茶叶的手,又摇向灶下那一张张专注而质朴的脸。
数日后,一部名为《茶,从土地到良心》的黑白短纪录片,在几家大光明电影院正片前作为新闻片加映。
镜头里,皖南茶山云雾缭绕,采茶女灵巧的指尖与闸北工人粗糙掌心里的茶碗交替出现。
画外音用生硬的中文说道:“这不是一门生意,这是一条从土地到人们内心的路。”影片虽短,却意外引发了观影热潮,许多人甚至专程为了这部加映短片而买票。
风,也吹进了纸醉金迷的百乐门。
当红歌女白兰香,在一曲《夜上海》唱罢后,没有回到后台,而是在舞池边亲自布置起一个雅致的“移动茶角”。
她让侍者端上几壶温热的云记红茶,免费供应给场内的宾客。
“各位先生太太,香槟虽好,却不及这杯热茶暖心。”她端着一杯茶,在几位洋行买办和银行家之间穿梭,语笑嫣然,“你们喝的是法兰西的浪漫,他们喝的,是中国的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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