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日头还带着灼人的余温,晒得黄土坡上的玉米叶卷了边,蝉鸣声地在树梢上绕着圈,林雨潇心头沉甸甸的。
他蹲在生产队的谷场边,手里攥着把木锨,却没心思翻动摊晒的谷子。
不远处,苏晓梅正和几个女社员筛麦种,时不时抬眼往他这边望,眼神里藏着担忧;
赵建军扛着锄头从田埂上过来,路过他身边时顿了顿,嘴唇动了动,终究只是叹着气走了。
这些日子,队里的气氛总有些不一样,干部们碰面时低声嘀咕,公社来的人眼神里带着审视,连空气都像是浸了水的棉絮,闷得人喘不过气。
林雨潇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些目光都绕不开他。自打三年前因一句语法问题被定了右派,1连带着跟他走得近的苏小梅、赵建军都受了不少牵连。
他想打听些风声,可他一个被管制的知青,消息比谷场里的尘土还闭塞,只能任由那股不安像野草似的在心里疯长,搅得他日夜难安。
“林老师!”
清脆的喊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林雨潇抬头,看见妞妞扎着两个羊角辫,挎着个竹篮,一蹦一跳地跑过来,裤脚沾了泥点也不在意。
“我娘让我来叫你,今晚去我家吃烙饼,还炖了土豆炖豆角呢!”
妞妞是老周头的小孙女儿,打小就喜欢黏着林雨潇,不嫌弃他“右派”的身份,总缠着他讲城里的故事、让他教她补课认字。林雨潇勉强牵了牵嘴角,想推辞,可看着妞妞亮晶晶的眼睛,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这孩子的眼神太干净,容不得半分拒绝。
“行,我把这点谷子翻完就过去。”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声音里带着些自己都没察觉的疲惫。
傍晚的炊烟在村子上空袅袅升起,周家的土坯房里飘着烙饼的麦香。
妞妞的娘正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得她脸上红彤彤的,见林雨潇进来,笑着往他手里塞了块刚出锅的烙饼:“快吃,还热乎着呢,知道你干活累,特意多和了点面。”
林雨潇道了谢,咬了一口烙饼,外酥里软的麦香在嘴里散开,心里却依旧沉甸甸的。
妞妞搬着个小板凳,坐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讲着学校里的事,屋角的旧收音机正断断续续地播放着样板戏,咿咿呀呀的唱腔成了背景音。
忽然,样板戏的调子停了,一阵清晰的电流声过后,一个沉稳有力的男声透过收音机传了出来,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为纠正过去运动中出现的偏差,国家决定对历史上定为‘地富反坏右’的人员进行全面重新审查,凡与实际情况不符、定性有误者,一律予以平反纠正,恢复名誉……”
“唰”地一下,林雨潇手里的烙饼掉在了地上。
他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耳朵里嗡嗡作响,只剩下那几句话在反复回荡。“重新审查”“平反纠正”“恢复名誉”——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他积压了三年的心上,砸得那些委屈、不甘、绝望瞬间翻涌上来,又被一股突如其来的狂喜死死裹住。
妞妞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拉了拉他的衣角:“林老师,你咋了?”
林雨潇猛地回过神,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却不是悲伤,是渴极了的人撞见清泉,久旱的禾苗盼来甘霖。
他一把抓住妞妞的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妞妞,你听见了吗?听见了吗?他们要给我平反……要给我平反啊!”
妞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他满脸的泪,也跟着红了眼眶。
周家婶子端着菜从灶房出来,见此情景,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林雨潇的后背:“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了。这消息是好兆头,等着吧,好日子该来了。”
那一夜,林雨潇几乎没合眼。他躺在王家柴房的草铺上,望着屋顶的破洞,月光漏下来,洒在他满是泪痕的脸上。他想起父亲林靖庭——那个曾在国务院任职的知识分子,被打成右派后遣送下乡,如今是否也能听到这声消息?
想起母亲苏清沅独自在北京支撑,是不是日日都在盼着这样的消息?
他把脸埋在草里,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传出来,那是积压了三年的委屈,终于有了释放的出口。
日子在焦灼的等待中慢慢流淌。林雨潇像是换了个人,干活时腰杆挺得笔直,脸上也有了笑意,连看那片黄土坡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温度。
苏晓梅见他这般模样,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大半,偶尔会偷偷塞给他一个煮鸡蛋,轻声说:“别急,好事多磨。”
赵建军则总拉着他去田埂上抽烟,拍着他的肩膀说:“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早晚得沉冤得雪。”
三个月后,公社的邮递员骑着绿色的自行车,在村口大喊“林雨潇取信”时,林雨潇正在地里领着社员种冬小麦。
听到喊声,他手里的锄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拔腿就往村口跑,脚下的黄土被踩得飞扬,身后的社员们都笑着打趣:“看这急的,指定是家里来好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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