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袁绍中军大帐。
夜,已经深了。
帐外的风,带着河北平原初冬的萧杀,一下下地抽打着厚重的帐帘,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帐内,明明燃着十几支牛油大烛,光线却仿佛被一种无形的阴郁吞噬,显得昏黄而压抑。
那份从关中快马加鞭送来的第二封密报,就那么安静地躺在地上。竹简散开了,像一具被拆散的骨架。上面用隶书写就的几个字,在跳跃的烛火下,仿佛活了过来,扭动着,嘲笑着,钻进每一个人的眼睛里。
“西凉劝农使,马腾。”
“督农校尉,韩遂。”
审配与逢纪垂手侍立,连呼吸都刻意放缓,生怕一丁点的声响,会引爆主位上那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袁绍瘫坐在虎皮大椅上,一动不动。
他没有咆哮,也没有再踹翻任何东西。极致的愤怒过后,是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寒意,从他的四肢百骸,慢慢渗透进心脏。
他想笑。
他真的想放声大笑。
马腾,韩遂,这两个盘踞西凉、桀骜不驯的枭雄,手底下控弦之士数以万计,连朝廷都对他们束手无策。他袁本初当初组建联军,也曾想过派人拉拢,许以高官厚禄,却连个回信都没收到。
可现在呢?
董卓,那个他眼中的国贼、莽夫,不仅用一场他看不懂的战争击败了他们,还把他们变成了……农官?
劝农使?督农校尉?
这是何等的羞辱?这简直比当着天下人的面,扒光他们的衣服,还要让他们难堪。
可偏偏,他们就这么接受了。
袁绍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幅荒诞至极的画面:曾经纵马驰骋、屠城灭寨的马腾,此刻正卷着裤腿,站在田埂上,一脸谄媚地指导着农夫如何给土豆培土。而那个以阴狠着称的韩遂,则拿着算筹和竹简,为一个村子多收了三五十斤红薯而喜不自胜。
而这一切的背后,是那个肥胖油腻的身影,正坐在长安的宫殿里,一边享用着美酒佳肴,一边像看猴戏一样,欣赏着西凉发生的一切。
“呵……”
一声极轻的,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干笑,打破了死寂。
袁绍缓缓地抬起头,他的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雍容与傲慢,只剩下一种混杂着惊惧与迷茫的空洞。
“审先生,逢先生。”他的声音沙哑,“你们说,本将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审配与逢纪心中皆是一凛。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主公。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愤怒,而是一种信念的动摇。
逢纪心思最快,连忙上前一步,躬身道:“主公何出此言!主公乃四世三公之后,天下士人之楷模,讨董联军之盟主,所行皆为天下正道!董卓不过一国贼耳,倒行逆施,就算能逞一时之凶,用妖法种出些许粮食,收服两个降将,又岂能与主公的煌煌大势相提并论?”
“煌煌大势?”袁绍咀嚼着这四个字,嘴角的弧度愈发苦涩,“是啊,煌煌大势。本将的煌煌大势,就是在这里,跟公孙瓒为了几座城池的归属,打得头破血流。而董卓的‘一时之凶’,却是让整个西凉的百姓,都跪下来,喊他‘在世神农’。”
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那副巨大的地图前。
他的手指,划过地图上代表着冀、青、幽、并的广袤土地,这里是他的根基,是他引以为傲的资本。可他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越过山川河流,投向了遥远的西方。
那里,是关中,是长安,是西凉。
曾经,他以为那里是一片被董卓的暴政所笼罩的焦土,是一块腐烂的、一推就倒的朽木。只要他解决了身边的麻烦,随时可以挥师西进,将那个国贼碾成齑粉,完成他匡扶汉室的无上功业。
可现在,他再看过去,那片土地,却仿佛活了过来。
它不再是腐朽的木头,而是一头正在苏醒的、无比庞大的巨兽。它在董卓的喂养下,吃饱了肚子,长出了更锋利的爪牙,正眯着眼睛,饶有兴致地看着关东这片土地上,他们这群所谓的英雄,是如何为了争抢骨头而自相残杀。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攫住了袁绍。
他忽然发现,他看不懂董卓了。
他看不懂,为什么一把火烧了洛阳的魔王,会去关心农事。
他看不懂,为什么残暴不仁的国贼,能让百姓为他立生祠。
他看不懂,为什么一个莽夫,能用如此匪夷所思的手段,将马腾、韩遂这样的枭雄,玩弄于股掌之间。
董卓的所作所为,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颠覆了他对这个世界的所有理解。
他就像一个自以为是的猎人,以为自己追捕的是一头愚蠢的野猪,可追到最后才发现,那根本不是野猪,而是一条他闻所未闻的、会喷火的恶龙。
“主公!”审配见袁绍神情恍惚,声音沉重地开口,“为今之计,我等不能再被西边之事乱了心神。董卓势大,已非朝夕可图。我等更应该做的,是尽快扫平河北,整合四州之力!只要我等拥有了整个河北,带甲百万,粮草无数,届时无论是西进勤王,还是南下取中原,都将立于不败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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