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之内,死一般寂静。
唯有那个小小的黄铜音乐盒,还在不知疲倦地,流淌出与此间气氛格格不入的、清泉般的乐声。那乐声空灵、纯净,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低语,每一个音符都在嘲笑着眼前的紧张与森然。
貂蝉感觉不到那乐声的美妙,她只觉得那声音像无数根细小的冰针,扎在她的耳膜上。
那个男人的问题,如同一座大山,轰然压下。
“你告诉我,貂蝉。如果由你来动笔,这史书上的我,该是个什么模样?”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的语气,可落入貂蝉耳中,却不啻于惊雷。她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两片颤抖的阴影,遮住了眼中所有的惊涛骇浪。
笔?她手中的笔,曾是用来描摹花鸟,抄录曲谱的。义父王允交给她的,是一把无形的刀,刀名“美色”,刀锋所向,是董吕父子之心。可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有人问她,该如何执笔,去书写一个魔王。
怎么写?
写他焚烧洛阳,血流漂杵?写他废立天子,权倾朝野?写他夜宿龙床,荒淫无道?这些,是义父口中的他,是天下人认定的他,是她最初来到这座府邸时,深信不疑的他。若如此下笔,或许能让他龙颜大怒,一刀杀了自己,也算是一种解脱,一种对汉室的尽忠。
可……
她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幅画面。皇家农场里,那些从泥土里刨出来的、圆滚滚的“土豆”,百姓抱着它们时喜极而泣的脸;西凉大地上,那些从未见过的高产作物,让无数饥民得以安居;长安城内,那些被收养的孤儿,在窗明几净的学堂里,念着她听不懂、却能感受到其中力量的“一二三四”。
还有他刚刚那番粗俗却直白的话:“这玩意儿给吕布,他能当手雷扔出去;给李儒,他得拆开研究能不能往里面下毒。给你,正好。”
一个残暴的、只知索取的恶魔,会懂得“物尽其用”吗?
他像一个矛盾的集合体。一半是焚尽天地的烈焰,一半是滋养万物的春雨。一半是粗鄙不堪的莽夫,一半是深不可测的智者。
若要下笔,该从何处落墨?任何一笔,都是片面的,都是谎言。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站在悬崖边的人,无论向前一步还是向后一步,都是万丈深渊。回答“国贼”,是求死;回答“明主”,是背叛,更是自承看透了他的秘密,下场或许比死更惨。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那音乐盒的乐声,也渐渐慢了下来,像是上紧的发条走到了尽头,发出几个滞涩的、如同叹息般的尾音,最终,彻底归于沉寂。
书房里,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偶尔爆开的“毕剥”声,和两人一轻一重的呼吸声。
貂蝉忽然觉得,这突如其来的安静,比刚才的乐声更可怕。
她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气息,不是酒气,也不是熏香,而是一种混杂着夜风的凉意、金属的铁腥和淡淡硝石的味道。那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味道,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充满了力量与危险的世界。
她缓缓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她决定赌一次。用一个女人的方式,用一颗棋子的方式,去赌棋手的反应。
“贱妾乃风尘之人,蒲柳之姿,何德何能,敢论史笔?”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既显敬畏,又不失分寸,“史书,乃为帝王将相所立,为千秋功业所书。”
她顿了顿,仿佛在组织语言,实则在观察着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相国大人……欲成何等功业,后世史官,便会如何落笔。贱妾只是凡俗女子,眼中所见,不过是相府的亭台楼阁,耳中所闻,不过是丝竹管弦。又如何能窥见相国大人胸中那片囊括天地的山河?”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捧高了他,又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将问题原封不动地抛了回去,变成了一个更高深、更宏大的命题。
陈默看着她,看着她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强压着恐惧,却透出孤注一掷的清亮。他忽然笑了。
不是那种残暴的、淫邪的笑,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饶有兴味的笑。
“呵,有意思。”
他松开捏着她下巴的手,直起身子,踱步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舆图,囊括了整个大汉十三州。
“说得好。欲成何等功业,便有何等史书。”他伸出手指,在那巨大的舆图上缓缓划过,从战乱不休的关东,到贫瘠的交州,最后,停在了他治下的凉州与关中。
“我要的功业,很简单。”他转过身,看着貂蝉,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逼视,反而多了一种悠远而平静的东西,“我要这天下,再无人因饥饿而食子。我要这天下,汉人的疆土,胡人不敢觊觎分毫。我要这天下,所谓的世家门阀,不能再将知识与权力垄断,视万民如猪狗。”
他走回桌边,拿起那个已经沉默的音乐盒,在手中把玩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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