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九年,黔地的黄梅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闷。雨水不是瓢泼直下,而是凝滞在天地间,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粘稠湿冷的灰网,罩着山岭,缠着河谷,连禄水河奔腾的浊浪都仿佛被这湿气压得沉滞了几分。周必贤搁下手中狼毫,墨迹未干的军报上,“播州杨晟呈报境内安宁”几个字透着例行公事的平稳。他目光扫过窗外庭院,刘青正俯身修剪一盆虬曲的金弹子,侧影沉静。东厢那边,隐隐传来田震指挥侍女晾晒药材的清脆嗓音,带着苗家女子特有的利落劲儿。
六年了。自成婚那日红烛高照,栖梧院便再未闻婴儿啼哭。府中上下心照不宣,连最碎嘴的仆妇也绝口不提“子嗣”二字。这沉默像一层无形的纱,笼罩着侯府的煊赫。
一丝极淡的檀香混着山间特有的清冽水汽飘入鼻端。周必贤心头微动,起身推开格窗。后山方向,通往青阳宗“地脉堂”的石径隐在薄雾里。父亲周起杰的身影刚转过山壁,步履沉稳,却比平日急促半分。
毕节卫青阳宗深处,青阳子静室。水汽浸透了窗纸,让透入的天光都显得浑浊。青阳子——刘基枯瘦的手指正抚过紫檀木案上一面黄铜罗盘。盘面正中,一道新裂的细纹斜贯“离”位,直指西南。裂纹边缘,几点暗红色的锈迹如同凝结的血珠,触手竟有微弱暖意。
他身后侍立的云鹤道人,呼吸不由得一滞。
“又深了。”青阳子声音沙哑,像锈蚀的铁片刮过粗石,“枢盘秽气,借着这天地间至阴至湿的梅时,吞吐得更凶了。”
云鹤顺着师父的目光望向窗外雨幕深处,禄水河的方向:“必贤那边…六年了。”
青阳子沉默。铜盘上的血锈,禄水河底那尊吞噬山川灵气、更悄然断绝周家子嗣生机的古老邪物——七星枢盘,还有周必贤与刘青、田震成婚六载却始终无嗣的隐痛,像无数根无形的线,死死绞缠在他心头。
沉重的脚步声踏破庭院积水而来。奢香未披蓑衣,肩头衣衫已被雨水洇透大片深色。她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焦躁:“道长,锁龙井…又不对了!”
小龙塘老宅深处,锁龙井周遭的空气凝滞得如同胶冻。往日甘冽的井水,此刻散发着淡淡的、令人不安的土腥气。斑奴庞大的身躯在井台边烦躁地来回踱步,喉间滚动着压抑的低吼,金黄色的皮毛被雨水打湿,紧贴着贲张的肌肉。两只幼虎——听风和啸林,似乎感应到母亲的不安,也停止了嬉闹,颈毛微炸,喉咙里发出稚嫩却充满威胁的呜呜声,琥珀色的眼瞳死死盯着那幽深的井口。
井台青石缝隙里,几片银白色的鱼鳞粘在湿滑的苔藓上,旁边还有几点不易察觉的暗红淤痕。昨夜浮起的死鱼已被捞走,但那缕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却顽固地缠绕在湿润的空气里。
青阳子俯身,指尖掠过冰冷的井沿,一丝微不可查的震颤顺着手臂传来,仿佛有什么巨物在极深的地底不安地翻身。他浑浊的眼眸深处,锐光一闪即逝。
“地脉被枢盘秽气反复冲刷,井水灵机已浊。这点鱼虾翻肚,不过是它打个哈欠,漏出的一缕浊气。” 他直起身,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砸在众人心上,“枢盘一日不除,周家血脉终将枯竭。禄水两岸,迟早化为死域。”
奢香脸色骤然一白,手指无意识地蜷紧。
雨幕深处,一点模糊的轮廓由远及近。来人披着件毫不起眼的深褐色蓑衣,斗笠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唯有一根色泽沉黯、纹理如龙鳞虬结的老竹杖,随着他的步伐,一下,又一下,点在湿滑的石板路上。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奇异地穿透了沙沙雨声,沉闷得如同巨兽的心跳,敲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整个小龙塘老宅,似乎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连焦躁的斑奴也骤然停下脚步,巨大的头颅转向来人,金瞳中流露出一种近乎敬畏的警惕。
竹杖点在锁龙井旁最后一块青石上,停住。来人缓缓抬起枯瘦如鹰爪的手,掀开了斗笠。
一张脸暴露在晦暗的天光下。那已非寻常老人饱经风霜的褶皱,而是如同被千年时光和无数秘术反复侵蚀、雕琢的沟壑,深刻得近乎狰狞。皮肤是陈年古木般的灰褐色,紧紧包裹着嶙峋的骨骼。唯有一双眼睛,浑浊如隔夜茶汤,却又在最深处沉淀着一种看透沧海桑田的漠然与深邃。
铁冠道人张中。
传说中已历两甲子春秋的地仙,刘基的师父。
奢香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青阳子刘基已整肃衣冠,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微颤:“弟子刘基,恭迎师尊法驾。”
张中喉结滚动,发出一串如同石磨相互碾压的沙哑声音:“坟茔里的傀儡,用着可还顺手?” 浑浊的目光扫过青阳子,又掠过奢香,最后钉在微微震颤的锁龙井上,“这井下的孽畜,倒是被你养得愈发肥壮了。”
青阳子脸上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愧色:“当年韭菜坪上,弟子一念之仁,留它一线残魂镇于地脉,希图借其凶煞之力稍稍改易天命,护持自身一线生机…未料竟酿成今日之祸。洪武八年那杯御酒,若非它替我挡了死劫…” 他摇头,话语艰涩。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