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三年四月的济南城头,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未散的呛人气味,混杂着新鲜的血腥和汗水的酸馊。山东参政铁铉一身绯色官袍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背上,他扶着冰冷的城垛,望着城外如同退潮般缓缓撤去的燕军大营,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城垛上,那些写着“太祖高皇帝之神位”的木牌在风中微微摇晃,正中那幅巨大的御容画像,在斜阳下显得格外庄严肃穆,也格外沉重。
“大人,燕贼退了!”都指挥使盛庸大步奔上城楼,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嘶哑和振奋,脸上是连日血战留下的疲惫与污痕。
铁铉没有回头,目光依旧盯着那片黑压压远去的营帐。“是太祖爷的神威,暂退了豺狼。”他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却异常坚定,“传令下去,加固城防,清点伤员,补充箭矢滚木。朱棣不会善罢甘休,更大的风浪……还在后面。”他抬手,轻轻抚过一块冰冷的牌位,指尖感受到木质的纹理和刻字的凹痕,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比这城墙还要厚重。
十日后,山东布政使司衙门正堂,香案高设,烛火通明。传旨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音在肃穆中显得格外清晰:“……铁铉忠勇可嘉,力保泉城,扬我皇明威仪于逆藩之前!特擢升兵部尚书,总督山东防务,赐蟒袍玉带,钦此——”
“臣,铁铉,叩谢天恩!”铁铉的声音沉稳有力,深深拜伏下去。绯红的官袍下摆沾了些许尘土,他起身时,腰背挺得笔直,双手郑重接过那卷沉甸甸的圣旨。堂下僚属、将官们纷纷躬身道贺,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新任尚书权威的敬畏。然而铁铉眼底深处,并无多少喜色,只有一片沉凝如铁。他知道,朱棣的大军虽暂时退却,却如盘旋的秃鹫,死死盯着济南这块肥肉。城墙上那些震慑了燕王的神主牌位和太祖画像,能挡一时,挡不了一世。燕军主力虽撤,游骑却日夜在城外逡巡,马蹄声和刁斗声透过厚重的城墙隐隐传来,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数千里之外的黔西北,小龙塘后山青阳宗观星台。
暮春的晚风带着山野特有的草木清气,吹拂着青阳子刘伯温玄青色的道袍。他静立在那具古朴的青铜浑天仪前。仪盘之上,象征帝星的紫微垣位置,光芒黯淡,其旁那颗代表兵戈杀伐的七杀星,却凶芒大盛,赤红如血,几乎要灼伤观者的眼睛。更远处,一颗晦暗的客星,正带着不祥的灰白之气,悄然逼近帝星所在。
侍立一旁的玄真道长,望着星盘,眉头紧锁:“师兄,紫微摇摇,七杀侵逼,更有客星犯阙……这星象,大凶!济南虽暂退朱棣,但铁铉孤城悬于北地,恐难久持。帝星……飘摇之兆已显。”
刘伯温深邃的目光从星盘上收回,投向北方那片被血色笼罩的天际,他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洞悉天命的苍凉与沉重:
“铁御史忠勇可嘉,借太祖余威暂阻凶锋。然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七杀赤芒,直指金陵。朱棣……不会在济南耗下去。他的目标,从来都是那座龙椅。”他转身,目光如电,看向侍立一旁、气息沉凝的云鹤,“即刻传讯镇南侯府。告诉起杰北局将崩,金陵危殆,星火燎原之势已成!令周必贤速归!”
“是!”云鹤躬身领命,身影迅速消失在观星台盘旋而下的石阶暗影中。建文三年五月初,一封盖着黔地镇南侯火漆印的八百里加急军报,由风尘仆仆的信使送入应天皇宫谨身殿。
金陵城的秋意浸透了金水河畔半黄的柳叶,也浸透了那间狭小却堆满案牍的值房。油灯昏黄,映照着周必贤棱角分明的侧脸。他刚刚拆开那份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家书,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是父亲周起杰亲笔。
“播州事毕,逆首授首,地方初安。然北疆烽火连天,社稷危殆。吾儿身负皇命,参赞军务,当思报效。今黔地稍靖,可抽精锐一部,着汝亲领,星夜兼程,北上勤王,以纾君父之忧。家国大义,在此一举。父字。”
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平静的叙述下,是惊涛骇浪般的急迫!周必贤握着信纸的手猛地攥紧,薄薄的信纸被压出深深的褶皱,边缘的墨迹甚至因受力而微微洇染开,如同沁出的血痕。
“勤王…”他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字,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父亲信中所言的“播州事毕”,只有他明白其中含义——那场自导自演的大戏终于圆满落幕,黔地彻底攥在了周家手中。此刻召他“勤王”,哪里是真要他去跟朱棣的铁骑拼命?分明是金蝉脱壳!要他借着这个最光明正大的由头,立刻、马上,从这座即将成为巨大囚笼和修罗场的金陵城抽身!
他霍然起身,将信纸凑近灯焰。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角,迅速蔓延,顷刻间便将那“勤王”的指令化为灰烬。
应天城谨身殿,朱允炆紧握着一份同样来自黔西北的八百里加急捷报,指尖同样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捷报上墨迹淋漓,力透纸背:“……逆首杨朝栋授首,播州余孽尽数荡平,黔地东北,自此廓清!” 下面赫然是周起杰龙飞凤舞的署名和镇南侯的朱红大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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