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四年正月,周必贤伏在狂奔的骏马上,官袍早被汗浸透,紧贴在脊梁骨上,沉甸甸如同铁甲。马蹄翻飞,踏碎驿道上的浮尘,卷起一道昏黄的烟龙,直扑西南。他胸腔里那颗心,擂鼓般撞着肋骨,一半是为金陵那滩浑水终于脱身,一半却是火烧火燎的急——“青儿临盆不顺,见字速归!”
金陵城里的刀光剑影,朱允炆猜忌的眼神,黄子澄那帮人喋喋不休的聒噪,此刻都成了隔世的喧嚣。马蹄声里,只有妻子在产床上挣扎的画面挥之不去。他狠狠一夹马腹,鞭梢在空中炸响,胯下坐骑四蹄腾空,朝着那莽莽黔山,朝着毕节卫的方向,亡命般冲刺。
与此同时,遥远的北平之野,白沟河畔的焦臭尚未散尽。数日前那场决定国运的血战,以李景隆五十万大军的土崩瓦解而告终。南军尸骸枕藉,断戟残旗浸在暗红的血水里,引来成群的乌鸦,遮天蔽日地盘旋聒噪。溃兵如决堤的浊流,漫无目的地奔逃,将失败与死亡的恐惧,散向四野八荒。这股由数十万生灵瞬间溃灭凝聚的冲天煞气,无形无质,却搅动了冥冥中维系天下的气运长河,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水,激荡起汹涌的暗流。
建文四年,二月初二,龙抬头。
千里之遥的黔西北,小龙塘后山那座不起眼的青阳宗观星台上,青阳子(刘伯温)猛然睁开了微阖的双目。他面前那面巨大的黄铜罗盘,盘面“离”位本已存在的那道细微裂痕,此刻骤然迸发出刺目的暗红锈迹,如同干涸的血痂被重新撕裂!罗盘中央象征地脉枢机的磁针,疯了似的狂转,发出尖利刺耳的嗡鸣。
“来了!”青阳子霍然起身,宽大的青灰色道袍无风自动。他深邃的目光投向东北方,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白沟河畔那修罗场,看到了金陵城上空翻腾不休的龙气。“杀伐盈野,龙气如沸…乱象已成!”
几乎在他低语落下的同时,镇南侯府深处,那口沉寂多年的锁龙井,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沉闷如牛吼的咆哮!井口石沿剧烈震颤,浓得化不开的黑雾挟裹着刺骨的九幽寒气,狂喷而出,瞬间弥漫了小半个后院。那黑雾如有生命,翻卷着,竟隐隐凝聚成狰狞的蟒形,腥臭扑鼻,中人欲呕。
“吼——!”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撕裂了侯府的宁静。斑奴,那头通体金黄、黑色条纹如墨的猛虎,从假山石后猛地跃出,挡在井口之前。它全身毛发倒竖,琥珀色的虎目死死盯住翻腾的黑雾,发出威胁的低吼。它的两只半大幼虎,听风和啸林,也紧随母亲,龇着稚嫩的獠牙,喉间滚动着不安的咆哮,小小的身躯紧绷如弓。
“锁龙井!是锁龙井!”奢香第一个冲出书房,她今日穿着家常的水蓝色斜襟衫裙,发髻间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她奔至后院,看到那翻腾的黑雾和如临大敌的斑奴母子,脸色骤变,耳廓后那浅褐色的虎爪踏云胎记,竟也微微发热。她厉声喝道:“雷振!速封后院!任何人不得靠近锁龙井十丈之内!调‘虎威营’亲卫,弓弩上弦,围住院墙!擅闯者,格杀勿论!”声音带着久居上位的决断与沙场淬炼出的铁血。
“得令!”雷振,这位周必贤最亲信的护卫队长,如同蛰伏的豹子般从廊柱阴影中闪出,抱拳应诺,身影一晃已消失在月洞门外。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立刻在院墙外响起,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几乎与井中异动同时,内宅深处,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呼穿透了门窗。
“呃啊——!”产房内,刘青仰躺在锦褥间,浑身已被汗水浸透,乌黑的长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腹中那翻江倒海的剧痛一阵猛似一阵,仿佛有无数只手在里面撕扯、绞拧。稳婆的手在她高耸的腹部用力推按,每一次按压都带来撕裂般的痛苦。羊水早已流尽,身下的锦褥被染开大片触目惊心的暗红,浓重的血腥气压过了安息香的淡雅芬芳。
“夫人!使劲!再使把劲啊!”稳婆的声音带着哭腔,布满皱纹的脸上全是汗珠,“头…头快看见了,可…可卡住了!”她抬头看向守在床边的刘瑜,眼中满是惊恐,“大小姐,胎位…胎位还是不顺!这可如何是好!”
刘瑜一身素净的藕荷色襦裙,鬓角已见几缕霜白,此刻却站得笔直。她紧抿着唇,脸色同样苍白,但眼神却锐利如刀,死死盯着女儿痛苦扭曲的脸庞。她强迫自己声音平稳:“慌什么!青儿,听着!娘在这里!必贤已在路上!周家的子孙,没那么娇弱!给我憋住气,听稳婆的号子,用腰腹的力往下沉!生死关头,容不得半分软弱!”
她的手紧紧握住刘青冰凉汗湿的手,传递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奢香安置好锁龙井的警戒,脚步匆匆赶到产房外。田震已先一步到了,她一身火红的苗家便装,衬得脸色更加焦急。见到奢香,田震急声道:“姨娘!青姐姐她…”
奢香抬手止住她的话头,侧耳倾听房内动静。那压抑的痛呼和稳婆焦灼的催促声让她心头一沉。她深吸一口气,果断下令:“阿萝!取我的犀角杯,化半粒‘九转护心丹’速速送进去!田震,你带人守住这院门,任何闲杂人等,包括府里那些探头探脑的仆妇,一律挡在外面!就说我说的,惊扰了夫人生产,家法从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