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疏抵达金陵时,已是深冬。武英殿内,炭火熊熊,朱棣看着这份字斟句酌、看似恭顺实则绵里藏针的奏疏,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猛地将奏疏摔在御案上!
“好个周必贤!好个‘兼祧’!好个‘承恩堂’!跟朕玩起文字游戏,讨价还价来了!”他声音冰冷,带着被冒犯的怒意,“朕许他尚公主,是天大的恩典!他倒好,弄出个旁支承祧,把朕的妹妹框成什么了?承恩堂主母?哼!名头倒是响亮!”
侍立一旁的夏元吉心头一紧,连忙躬身道:“陛下息怒。禄国公此奏……虽……虽显取巧,然于古礼确有依据。《礼记》明载大宗无后可继小宗,小宗无后可继旁支,以求香火不绝。周氏传保公一脉断绝属实,禄国公愿兼祧承嗣,迎公主为承祧一房主母,供奉太祖香火于‘承恩堂’,名义上……倒也算全了朝廷与周家的体面。且公主身份尊贵,为承祧主母,地位超然,于监视、掌控周家之目的,并无实质妨碍。若陛下断然驳回,一则显得不近古礼人情,恐惹非议;二则……恐彻底激反周必贤。如今安南逆胡气焰嚣张,北疆瓦剌虎视眈眈,西南实不宜再生大乱!请陛下……三思!”
金忠也硬着头皮附和:“夏尚书所言极是。陛下,周必贤此策,看似取巧,实则已是退让。他保留了刘青嫡妻之位,便是保住了与刘基旧部及士林清议的纽带;未休田震,便是稳住了思南苗疆。他让出了‘名分’的制高点给公主,已是服软。眼下当务之急是平灭安南,彰显天威!若因名分之争逼反周必贤,西南糜烂,则安南更难图,北疆亦恐受牵累!请陛下……以大局为重!”
朱棣胸膛起伏,鹰隼般的目光在夏元吉和金忠脸上来回扫视,又落回那份奏疏上。他何尝不知这是周必贤的权宜之计?何尝不想将周家彻底踩在脚下?但夏元吉那句“恐彻底激反”和金忠的“西南糜烂”,如同冰冷的针,刺中了他最现实的软肋——北疆的压力和安南的耻辱,都需要尽快解决!周必贤及其掌控的西南军力,是眼下最锋利也最可能快速见效的刀。
他沉默良久,殿内只闻炭火爆裂的噼啪声。最终,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浓浓的不甘与冰冷的算计:
“准奏!”
“命礼部、宗人府,会同周氏族人(实为朝廷指派),为周氏重修族谱,增立‘承恩堂’,奉太祖高皇帝香火!册封宝庆公主为周氏承恩堂主母,禄国公周必贤兼祧之正妻!其仪仗、俸禄、属官,按亲王郡王妃例筹备!敕令周必贤,即刻整备三省军马,待开春后,兵发安南!若再敢推诿迁延,或对公主有丝毫不敬……哼!”
“承恩堂”三个字,他咬得极重。这哪里是供奉太祖的香火堂?分明是悬在周家头顶、代表皇权永恒监视的“金枷”!他要让周必贤和整个黔地都时刻铭记,谁才是真正的主宰!
圣旨以更快的速度传回黔中。永乐七年正月,料峭春寒依旧笼罩着毕节卫城。城楼上,寒风如刀,刮得“明”字大旗猎猎作响。周必贤一身国公蟒袍,按品大妆,率领阖府核心成员及三省主要文武官员,肃立于城楼之上。刘青产后体虚未愈,未能前来。田震腹部已高高隆起,在侍女的搀扶下勉强站立,脸色在寒风中显得苍白。奢香、刘瑜、刘琏、刘璟、程济、丁玉、雷猛、岩桑……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城下那队风尘仆仆的传旨钦差身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禄国公周必贤,忠谨体国,感念天恩,奏请兼祧承嗣、增立承恩堂以奉太祖香火,孝义可嘉,特旨允准!敕封宝庆长公主为周氏承恩堂主母,禄国公周必贤兼祧之正妻!赐金册金宝,仪仗依亲王郡王妃制!着周必贤恪守臣礼,善奉公主,整饬军备,克期荡平安南逆胡,以赎前愆,以报君恩!钦此!”
宣旨太监尖利的声音在寒风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敲在周必贤的心上,也敲在城楼上每一个周家心腹的心上。“承恩堂主母”、“兼祧之正妻”、“亲王郡王妃制”……光鲜尊贵的名头下,是赤裸裸的枷锁与监视。周必贤面无表情,深深叩首:“臣周必贤,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沉稳,听不出喜怒。他双手接过那卷比之前更为沉重华丽的圣旨,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直透心底。他起身,目光扫过城楼下开始集结、准备入城“筹备”承恩堂的礼部、工部官员和内侍,最后望向北方金陵的方向,眼神深处一片冰封。承恩堂?好一座皇权浇筑的囚笼!这枷锁,他戴上了。但锁不锁得住他周必贤,锁不锁得住这西南万里河山,还未可知!
金陵,柔仪殿。
殿内熏着昂贵的龙涎香,温暖如春,却驱不散宝庆公主心头的彻骨寒意。大红的嫁衣、缀满珠翠的凤冠、琳琅满目的首饰,堆满了华丽的桌案和衣架,在宫灯的映照下流光溢彩,刺得人眼睛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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