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六年五月中的黔地,山岚裹着暑气,沉甸甸地压在禄国公府的飞檐斗拱之上。距周廷玉蟾宫折桂、金殿传胪的荣耀时刻已过去月余,省亲的时日如指间流沙,倏忽见底。经舅公刘琏慎择天时,推算出五月二十一日乃黄道吉日,利出行、会亲友、纳彩征,周家上下旋即依此紧锣密鼓而动。
这日清晨,府邸中门洞开,车马辚辚,仆从如流。沐春的归程与两桩钦赐婚事的纳采之礼并线而行。昆明沐府来的管事早已候在一旁,神色恭谨中带着几分自家小姐得偿所愿的释然。聘往南京夏府的礼队也已整装,大红绸缎覆盖的箱笼里,是黔地的珍产与周家的诚意,只待吉时便发。
周廷玉身着雨过天青杭绸直裰,立于廊下,看着院中喧嚣。身侧,夏雨柔一袭藕荷色罗裙,沉静如水;朱玉宁仍作男装打扮,折扇轻摇,目光却饶有兴致地掠过沐春那辆装饰华贵的翠盖珠缨八宝车。沐春今日换了汉家闺秀的装扮,云鬓金钗,火红的骑装却仍透着一股掩不住的飒爽,她正与刘青、宝庆公主话别,眼神却不自觉地飘向周廷玉,复杂难言。
“都打点妥当了?”周必贤微微颔首,目光深沉:“京中非比黔地,一举一动,皆在天目之下。陈墨老成,可为你打理庶务;棋星出自青阳宗,机敏忠勇,可助磐岳护卫周全。黑崖、白石是七星卫的根苗,带着他们,勿忘根本。”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些许,“安平商社之事,陛下此刻,想必已见到我的奏报了。”
“父亲。”周廷玉躬身回话,“沐家车驾、聘夏之礼、我等回京行装,皆已齐备。岩峰率一队七星卫精锐护持沐小姐车驾南下昆明然后再去京城;磐岳领另一队,并陈墨、周棋星夫妇,及黑崖、白石二子并丫鬟仆役十数人,随我等东向金陵。”
周必贤为长子此行可谓煞费苦心。除却原有的贴身护卫磐岳,更增派了心腹岩峰,此二人皆出身七星卫,沉稳悍勇,可托生死。另委府中大总管陈墨与其妻周棋星一同随行进京,总理周廷玉在金陵宅邸的一切庶务。随行者中尚有两位少年,黑崖与白石,皆是七星卫烈士遗孤,筋骨初成,眼神锐利,被带往京中历练。一众丫鬟仆役皆经严格遴选,沉默规矩。
辰时正,车队将至小龙塘老宅辞行。刘瑜与奢香老夫人已候在院门外古槐之下。刘瑜一身靛蓝棉布裙褂,银丝绾髻,神态宁和;奢香则着彝部常服,目光如电,不减当年英气。与此同时,金陵皇城,谨身殿。
永乐帝朱棣正批阅奏章,眉宇间凝着帝国之主的沉肃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御案一角,摊开着最新送达的八百里加急奏报,来自黔中禄国公周必贤。奏章详陈了周家、平西侯沐家、户部尚书夏元吉之家以及“某位宗室”欲联合组建“安平商社”之事,言明旨在“畅通西南物产,调剂有无,以裕国课,而安边陲”,所列条款清晰,股本分明,于国于民,皆似有利。
朱棣指尖轻叩楠木御案,发出沉闷微响。迁都北平行在即,国库吃紧,西南稳定关乎半壁江山,周必贤此议,看似恭顺体国,实则是在用商业利益编织一张更牢固的网,将他朱家的公主、他的户部尚书、他的镇边勋贵乃至他的女儿都网罗进去,向他请求一个默许。此举大胆,却亦精明。
正当他沉吟未决,内侍垂首趋步入内,细声禀报:“陛下,户部尚书夏元吉于殿外求见。”
“宣。”朱棣将周必贤的奏报稍稍合拢,却不收起。
夏元吉步履沉稳入内,行礼后,并无寒暄,径直道明来意:“陛下,臣为西南‘安平商社’一事特来奏禀。”他手中亦捧着一份章程,内容与朱棣御案上那份大同小异,细节却更为周详,尤其突出了商社于漕运、税赋、平抑边地物价之利。
朱棣不动声色,目光在夏元吉严肃的面孔与奏章之间逡巡:“夏爱卿,此事,周必贤已具本奏来。朕正观之。依你之见,此社果真于国有利?”
夏元吉躬身,声音清晰坚定:“回陛下,臣详勘其章。西南物产丰饶,然山高路险,流通不畅,易为奸商所乘,亦使边民困苦。若设此社,统合官民之力,可令漆、蜡、药材、木材、马匹等物得以顺畅输运内地,内地之盐、铁、布帛、瓷器亦可公平售予边民。一则可增朝廷税入,二则可杜中间盘剥,三则物阜民安,边衅自消。且章程内明文,商社利润,除股本分红外,另提两成充盈陛下内帑,以备不时之需。于公于私,实为良策。臣以为,当准其试行。”
殿内静默片刻,只闻更漏滴答。朱棣深知夏元吉为人,知其绝非因私废公之辈,能得他如此肯定,此事于国计民生确有大益。而周必贤将利润直接与内帑挂钩,更是摸准了他此刻急需用钱的心思。此举既显忠诚,亦为商社上了一道最稳妥的保险。
终于,朱棣提起朱笔,在周必贤的奏本上批下一个“可”字,复又添上“着户部协理督办,毋生事端”一行小字。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