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九年四月初八,卯时刚过,南京城上空压着灰蒙蒙的铅云。皇城正南的洪武门,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宫门终于在一片肃杀的死寂中,缓缓洞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如同巨兽苏醒的叹息。门内深不见底的甬道,吞噬了所有光线,透出森森寒意。
奢香来了。
她依旧穿着那身深朱色的水西宣慰使官袍,袍服经过连夜浆洗熨烫,虽显陈旧,却挺括得如同战士的甲胄。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象征身份的银饰头帕下,露出的脸庞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因干裂凝着几缕暗红的血丝。三日两夜水米未进,又在冰冷刺骨的汉白玉上长跪,她的身体早已到了极限,每一步都踏在虚浮的边缘,全靠岩峰和岩桑一左一右,以臂膀死死架住,才勉强支撑着她没有倒下。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淬了火的寒星,死死盯着前方幽深的宫门甬道。她的双手,紧紧捧着那幅在洪武门前展开了三日、浸透了西南万民冤屈与血泪的联名血书。
一个身着青色宦官服饰的小太监,面无表情地从门洞的阴影里小跑出来,尖细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显得格外刺耳:“陛下有旨,宣贵州水西宣慰使奢香——奉天殿觐见!”
奢香被半搀半架着,踉跄地跨过了那道象征着至高皇权的门槛。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世界的最后一丝光亮。甬道漫长而幽暗,只有两侧高墙上间隔燃着的牛油巨烛,投下摇曳昏黄的光晕,将她蹒跚的身影拉长、扭曲,又缩短,如同在鬼域中穿行。石壁冰冷的气息混合着烛烟特有的焦糊味,扑面而来,令人窒息。奢香死死咬着牙,将喉头翻涌的血腥气咽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尖锐的痛楚刺激着即将涣散的神志。
甬道的尽头,豁然开朗。
眼前是巨大的奉天殿广场,汉白玉铺就的御道笔直延伸,直通那座矗立在须弥座高台上的、象征着帝国权力巅峰的宏伟殿堂。金黄色的琉璃瓦顶在阴沉的天空下,依旧折射出威严而沉重的光。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盘踞着无数姿态各异的脊兽,沉默地俯瞰着脚下渺小如蚁的生灵。
广场两侧,鸦雀无声地肃立着两排执戟的金甲卫士,如同披着金箔的陶俑,纹丝不动。空气凝固得如同铁板,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无形的重压。只有奢香被架着前行的、拖沓而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敲打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奉天殿巨大的殿门敞开着,如同巨兽张开的口。奢香被带至丹墀之下。
“解兵刃!” 台阶上,一个绯袍大太监的声音冰冷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岩峰和岩桑眼中血丝迸现,手臂肌肉贲张,死死按住腰间的刀柄。奢香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割过喉咙。她用尽全身力气,低喝一声,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解!给他们!”
呛啷!呛啷!
两柄饱饮过播州叛军鲜血的锋利长刀,被重重地抛在冰冷的丹墀石阶上,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奢香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仿佛也被抽走,身体猛地一软,若非岩峰岩桑死死架住,便要瘫倒在地。
那绯袍太监这才微微颔首,转身入殿通禀。片刻,他那尖利的声音再次穿透殿门传出:
“宣——贵州水西宣慰使奢香——上殿觐见——!”
奢香猛地挣脱开岩峰和岩桑的手臂,那动作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她挺直了早已痛得麻木的脊梁,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奉天殿的威压也吸入肺腑,化作支撑自己的力量。她抬起沉重的腿,一步,一步,踏上了那漫长而陡峭的丹墀。
朱红殿门在她眼前彻底敞开。一股混合着沉水香、墨香以及无数王公贵胄身上散发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殿内光线比外面略暗,却更显肃穆森严。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起高耸的穹顶,仿佛直通天际。御座高高在上,端坐着那个身着明黄龙袍的身影,面目隐在冕旒垂下的十二道玉藻之后,看不真切,唯有一道锐利如实质的目光穿透珠帘,冷冷地投射下来。
两侧,是如同森严丛林般肃立的文武百官。绯袍、青袍、绿袍,依品级高低排班肃立,无数道目光——惊诧、审视、鄙夷、好奇、冷漠——如同无形的箭矢,瞬间聚焦在这个从西南边陲一路血跪叩阙而来的女土司身上。空气仿佛被这目光凝固,沉重得令人窒息。
奢香一步步走到御座丹陛之下那片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她停下脚步,双手捧着那幅沉重的血书,高举过顶,然后,双膝一弯,重重地跪了下去。膝盖撞击金砖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清晰得如同擂鼓。
“臣,贵州水西宣慰使奢香——” 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穿透殿宇的沉痛力量,每一个字都像从心肺里挤压出来,“——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殿一片死寂。只有她压抑着痛苦、带着长途跋涉风霜和三日两夜煎熬的喘息声,在巨大的空间里微弱地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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