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坟的泥土还带着湿气,在午后的阳光下蒸腾起淡淡的土腥味。二十七座矮矮的土包排列在高坡上,面向着远处蜿蜒的运河,像一群终于得以安息的沉默哨兵。
阿青脸上的泪痕未干,但那双空洞了许久的眼睛,似乎被这泪水洗过,透出了一丝极淡的、属于她自己的茫然。她不再只是望着虚空,而是微微转动着眼珠,看着那些新坟,看着远处流淌的河水,最后,目光落在陈渡握着她的那只手上。
陈渡能感觉到她指尖传来微弱的、试图回握的力道。很轻,像受惊的蝴蝶扇动翅膀,但确实存在。
他心中微微一动,没有松开,只是握得更稳了些。
沈仵作和那几名州兵已经默默离开了。王瘸子也不知何时消失在了那棵树下。高坡上只剩下他们两人,和这二十七座新坟。
风穿过新立的简陋木牌,发出轻微的呜咽。
“哥……”阿青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像锈住了的门轴,“冷……”
陈渡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单薄的肩上。“回家就不冷了。”
他扶着她,慢慢走下高坡,向着镇子里走去。阿青的脚步很虚浮,大部分重量都靠在陈渡身上,走得很慢。但她的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样完全空洞,偶尔会看向路边的野花,或者被脚步声惊飞的麻雀,带着一丝初生婴儿般的好奇与懵懂。
回到老屋,陈渡生起火,烧了热水,仔细地给阿青擦洗了脸和手,又喂她喝了半碗温热的米粥。阿青很顺从,只是依旧不怎么说话,喝完粥,便靠着墙壁,裹紧陈渡那件宽大的外衣,蜷缩在草铺上,睁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陈渡收拾完,坐在门槛上,看着院子里那口老井。井水幽深,映着逐渐西沉的日头。
云韶班的冤屈算是了结了。河伯祠这颗毒瘤也被剜去。阿青似乎有了一线好转的迹象。
可他心里并不觉得轻松。
王瘸子的话,韩校尉的提醒,还有这清江浦看似恢复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水面,都让他觉得,事情远未结束。
“穿官靴的”……除了韩校尉,还有谁?河伯祠倒台,空出来的利益,会由谁接手?那些曾经与河伯祠勾结的势力,是会就此收手,还是会改头换面,卷土重来?
还有阿青……她的魂,真的能靠时间慢慢养回来吗?
他正思忖着,院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不是老渔夫那种鬼鬼祟祟的步子,也不是沈仵作沉稳的节奏。
陈渡警惕地站起身。
来人是个穿着灰色短褂、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面色焦急,额上见汗。他站在院门外,没有贸然进来,而是冲着里面拱手,语气急促地问道:“请问,是陈渡陈先生吗?”
陈渡打量着他,面生。“我是。有什么事?”
那管家像是松了口气,连忙道:“陈先生,小人姓李,是镇上‘永丰粮行’吴掌柜家的。我家小少爷……小少爷他前几日在运河边玩耍,回来后就高烧不退,胡言乱语,请了好几个大夫都看不好,说是……说是丢了魂!听闻陈先生您……您有法子,肯请您过去瞧瞧!酬劳方面,绝不敢亏待!”
永丰粮行的吴掌柜,陈渡有点印象,是镇上有名的富户,为人还算本分,与河伯祠似乎没什么往来。
丢魂?陈渡眉头微蹙。这种事,在运河边并不少见,尤其是孩子,八字轻,容易受惊吓。以前父亲在世时,也偶尔会有人上门求助。
他看了一眼屋里蜷缩着的阿青,有些犹豫。
那李管家见状,更是焦急,几乎要跪下来:“陈先生,求您发发慈悲!小少爷才六岁,吴家就这一根独苗!掌柜的和夫人都快急疯了!”
陈渡沉吟片刻。阿青现在状态稍稳,暂时离开一会儿应该无妨。而且,韩校尉留下的银子虽不少,但坐吃山空终非长久之计。重操旧业,或许是个开始。
“带路吧。”他说道。
李管家大喜过望,连忙前面引路。
永丰粮行在镇子中心,门面阔气。此刻却门户紧闭,里面隐隐传来妇人的哭泣声。
吴掌柜是个五十多岁、身材微胖的男人,此刻眼窝深陷,满脸愁容,见到陈渡,如同见了救星,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一把抓住陈渡的手:“陈先生,您可来了!快,快看看我儿!”
内室里,一个面色潮红、双目紧闭的男孩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却依旧浑身发抖,嘴唇干裂,不时发出模糊的呓语,仔细听,似乎是在喊“水……好多水……别拉我……”
床边坐着一个哭成泪人的妇人,想必是吴夫人。
陈渡走到床边,伸手探了探男孩的额头,滚烫。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瞳孔涣散,魂光黯淡。确实是失魂之症,而且情况不轻。
“什么时候的事?在运河哪段出的事?”陈渡问道。
吴掌柜连忙回答:“三天前!就在镇子下游三里处的‘芦苇荡’那边!跟几个孩子一起去摸鱼,回来就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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