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渐渐变得稀疏，天色却并未放亮，反而更加阴沉，仿佛一块吸饱了水的灰色破布，沉甸甸地压在野人沟上空。油布下狭小的空间里，那点混合着麸皮和少许肉干的粥食带来的短暂暖意，很快就被更深的湿冷和疲惫取代。
陈渡喝了几口热粥后，精神似乎好了一瞬，但很快又陷入昏沉，呼吸浅促。阿青靠着他，小口小口地吃着分到的那点食物，眼睛却始终不安地瞟着油布外灰蒙蒙的世界，以及那个忙碌的“侄子”陈望。
陈望收拾完简陋的炊具，又将油布重新整理加固，确保雨水不会漏进来。他做这些事十分麻利，带着一种与他寻亲者身份不太相符的干练。做完这一切，他才在油布边缘坐下，用一块破布擦拭着脸上和脖子上的雨水。
“望小子，你也歇会儿吧。”孟婆婆看着他湿透的衣领，心疼地劝道。
陈望笑了笑，笑容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没事，奶奶。我不累。”他目光转向昏睡的陈渡，眉头微蹙，压低声音对老鬼和孟婆婆说：“鬼叔，奶奶，爷爷这伤……光靠硬扛和这点草药，我怕……还是得想办法弄点正经药材，或者，找个郎中看看。”
老鬼拨弄着脚下潮湿的泥土，头也没抬：“这鬼地方，哪来的郎中？哪来的正经药材？”
陈望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谨慎：“我昨天……去找老葛换油布的时候，好像听他跟别人闲聊，提到沟西头那片林子里，以前好像住过一个采药人，虽然人早没了，但那附近说不定还能找到点能用的草药……”
沟西头？老鬼的眼皮抬了抬。那片林子更靠近后山，地势复杂，平时很少有人去。
“采药人？”孟婆婆将信将疑，“这消息可靠吗？”
陈望摇了摇头：“我也是听了一耳朵，不敢保证。但……总归是个希望。我想着，等雨停了，我去那边转转，万一能找到点三七、白芨之类的，对爷爷的伤有大用！”
他的提议合情合理，语气恳切，充满了为祖父冒险的决心。
一直蜷缩在角落的吴念清，听到“沟西头林子”，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把头埋得更深。
老鬼沉默着，没有立刻回应。陈望的这个提议，看似是孝心之举，但他总觉得这里面透着一股引导的意味。为什么要去沟西头？那片林子靠近后山小路，难道……
“太危险了。”孟婆婆首先反对，“那地方偏，你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出点什么事……”
“奶奶，我不怕！”陈望语气坚定，“为了爷爷，冒点险值得！再说，我年轻，脚程快，小心点应该没事。”
这时，一直昏沉的陈渡忽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他咳得整个人都蜷缩起来，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爹！”
“爷爷！”
阿青和陈望同时惊呼。
孟婆婆连忙上前给陈渡拍背顺气。老鬼也站起身，查看情况。
一阵忙乱之后，陈渡的咳嗽才渐渐平复，他虚弱地睁开眼，目光有些涣散地扫过围在身边的众人，最后落在陈望脸上。
“望儿……”他声音嘶哑微弱。
“爷爷，我在！”陈望连忙凑近。
“别……别去冒险……”陈渡断断续续地说，“林子……深……有……有瘴气……不安全……”
陈望愣了一下，随即握住陈渡的手，眼圈泛红：“爷爷，您别担心我，您的身子要紧啊！”
陈渡摇了摇头，不再说话，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但那只被陈望握住的手，却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食指，轻轻在陈望的手背上点了两下。
这个动作极其轻微，被陈望的身体挡住，除了近在咫尺的老鬼，几乎没人注意到。
老鬼的心猛地一缩！陈渡在示警！他在用他们之间或许只有彼此才懂的、极其隐晦的方式，告诉陈望（或者是在通过陈望告诉老鬼）——危险！
陈望的身体似乎也僵了一下，但他很快恢复了正常，依旧紧紧握着陈渡的手，语气带着哽咽：“爷爷，我听您的，我不去……我们想别的办法……”
油布下的气氛，因为陈渡这突如其来的劝阻和他那个微小的动作，变得微妙而紧绷起来。
老鬼重新坐下，心里的疑云翻腾得更加厉害。陈渡显然察觉到了什么，他在防备陈望？还是防备沟西头的林子？那个手指的动作，是仅仅针对陈望，还是一个更复杂的信号？
陈望依旧守在陈渡身边，但之前那种急于表现孝心的急切，似乎收敛了一些，眼神深处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雨，终于完全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湿冷的空气仿佛能拧出水来。油布上积存的雨水偶尔滴落，发出单调的“嗒……嗒……”声，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细仔不知何时又溜了过来，在泥地里翻找着什么可能被雨水冲出来的、可以入口的东西。
吴念清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在陈渡身上，悄悄挪到老鬼身边，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低得几乎听不见：“鬼……鬼叔……别信他……别去西边林子……那里……那里有……”
他的话还没说完，陈望的目光忽然扫了过来。吴念清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闭上嘴，脸色惨白地缩了回去，再也不敢抬头。
老鬼看着吴念清恐惧的样子，又看看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陈望，最后目光落在昏睡中却眉头紧锁的陈渡身上。
这野人沟，这油布下，信任如同这雨后的泥地，稀烂而脆弱。每一步，都可能踏入看不见的陷阱。
陈望的“孝心”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陈渡的警示，又意味着什么？吴念清未说完的话，是什么？
谜团，像这沟里湿重的雾气，越来越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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