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期,转瞬即至。
启程前往咸阳的前夜,栎阳营地罕见地没有挑灯夜战。冶炼的炉火早已熄灭,锻打的声响也归于沉寂,只有巡逻士兵规律的脚步声和荒野的风声,交织成一片压抑的背景音。
秦战独自一人坐在他那间同样简陋的窝棚里,油灯如豆,光线昏黄。那把已然开锋的横刀,就平放在他膝前的粗布上。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擦拭保养,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它。
青黑色的刀身在微弱光线下几乎不反光,像一段凝固的深夜,唯有那镜面般的刃口,偶尔会捕捉到一丝跳动的灯火,折射出一缕转瞬即逝的、冰冷的厉芒。他伸出手指,悬停在刃口上方一寸处,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无形的、仿佛能割裂皮肤的锋锐。指尖缓缓下移,最终轻轻搭在靠近护手的刀脊上,那里是整把刀最厚实的地方,触感微凉而坚实,传递来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安的分量。
这不仅仅是一把刀。
这是黑伯耗尽心血的匠魂,
是二牛他们没日没夜搬运矿石、烧制木炭的汗水,
是百里秀殚精竭虑维持营地运转的智慧,
是猴子他们警惕巡视保障后方的心力,
更是这几百口追随他、将身家性命寄托于这片荒地的流民们,那微弱却顽强的希望之火。
所有的这一切,最终凝聚成了他膝前这不过三尺余长、数斤重的冰冷金属。
明日,它将要面对的,不再是无生命的木石草靶,而是代表着将作监权威、承载着“祖宗之法”荣光的所谓宝刀。更是咸阳宫里,那些或好奇、或审视、或敌视、或期待的目光。
赢了,栎阳将赢得喘息之机,赢得独立发展的空间,他这把“刀”才算真正在这大秦的肌体上,撬开了一道缝隙。
输了……便是万劫不复。
压力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肩头,连呼吸都似乎带着铁锈的味道。
窝棚的草帘被轻轻掀开,百里秀无声地走了进来,带来一股外面清冷的夜气。她看了一眼秦战膝上的横刀,以及他脸上那罕见的、毫不掩饰的凝重,没有出言打扰,只是默默地将一份誊抄整齐的竹简放在他手边。
“这是明日可能出席的官员名录,以及魏冉师承、过往所制着名器物的简要记录。”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像冰层下流动的河水,“此外,我们安插在将作监外的眼线回报,魏冉三日前曾秘密请动将作监退隐多年的欧冶师傅出山,为其刀做最后的‘醒锋’仪式。”
秦战目光微动。欧冶师傅,那是将作监活着的传奇之一,据说经他手“醒锋”的兵器,能平添三分锐气。魏冉为了赢,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知道了。”秦战的声音有些沙哑。
百里秀顿了顿,又道:“荆云傍晚时传回消息,我们营地周围,窥探的视线增加了至少三倍。来源复杂,有将作监的,似乎也有……军中其他派系的。他建议,明日出行,需格外小心。”
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场赌局,早已超出了技术的范畴,变成了各方势力角力的舞台。
“让二牛选二十个最精锐的老兵,明日随行。告诉荆云,暗处的眼睛,让他盯着,非必要,勿动手。”秦战沉声道。
“喏。”百里秀应下,却没有立刻离开。她看着秦战,沉默了片刻,忽然轻声问:“大人,在担心?”
秦战闻言,抬起眼,看向她。油灯的光在他深邃的瞳孔里跳动。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百里,你觉得,我们这把刀,‘心’够硬吗?”
百里秀的目光落在横刀那流畅而凶狠的线条上,缓缓道:“刀之利钝,在于其质,在于其形,更在于执刀之手,与挥刀之志。秀以为,此刀之‘心’,不在咸阳宫前,而在栎阳这片土地上,在每一位为此刀流过汗、出过力的人心里。此心若坚,宫前之试,不过形式耳。”
秦战微微一怔,随即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百里秀这话,带着她特有的冷静与锐利,却意外地驱散了他心头些许阴霾。
是啊,这把刀承载的,是栎阳的“心”。若此心不坚,纵有神兵利器,也不过是无根之木。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将胸腔里那股浊气尽数吐出,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他伸出手,将横刀拿起,仔细地用粗布包裹好,放入一个同样毫不起眼的硬木刀鞘之中。
“吩咐下去,明日寅时造饭,卯初出发!”
“喏!”
……
次日,天色未明,寒气深重。栎阳营地却已炊烟袅袅,人声攒动。
秦战换上了一套浆洗得发白的旧军服,这是他能找到的最正式,也最符合他身份的着装。头发依旧是他标志性的利落寸头,脸上带着连日操劳留下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如同启明星。
二牛带着二十名挑选出来的老兵,牵着马,肃立在营地门口。这些老兵个个神情彪悍,眼神锐利,虽然衣着同样朴素,甚至有些破旧,但那股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煞气,却让清晨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他们看着秦战走出来,目光中充满了毫无保留的信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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