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靖远严格遵循着“不得浪战”的军令,将五千兵马经营得铁桶一般。然而,皇太极的刀子并未收起,只是从明刀明枪,换成了阴险的零敲碎打。小股精锐的后金游骑,如同嗅到血腥的豺狗,不断袭扰着锦州外围的屯庄、哨卡和商队。
坏消息仍不时传入参将府。赵大锤的怒骂,石锁冰冷的战报,狗剩的愤懑,张老栓的忧虑……这一切都压在王靖远心头,沉甸甸的。他必须做出回应,却又不能越雷池半步。最终,他只能采取一种被动的防御性反击,派出石锁的斥候如同猎犬般在周边巡弋,驱赶、猎杀那些落单的鞑子游骑。
战果有一些,损失也有一些。日子就在这种紧绷而压抑的拉锯中悄然流逝。
这日晚间,处理完军务,王靖远屏退左右,独自一人信步走上了北城城墙。秋夜的风已带了些刺骨的寒意,吹动他并未穿戴盔甲的常服下摆。城头值守的士兵见到他,纷纷肃然行礼,他微微颔首,示意他们继续值守。
没有惊动任何人,他走到一处僻静的垛口前,凭栏远眺。城外是无边的黑暗,只有远处后金军营零星的火光,如同鬼火般闪烁。更远处,是沉沦在夜色中的山峦轮廓,那是他永远回不去的故乡方向。
不知不觉,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快五年了。
从萨尔浒那个瑟瑟发抖、连刀都握不稳的新兵“王二”,到如今统兵五千、名震辽东的参将“王靖远”。这其中的生死挣扎,血火淬炼,此刻在寂静的夜色中,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他想起了前世。那个和平年代,他只是个普通的退伍侦察兵,最大的烦恼或许是生计,是前途。而这里,每一天都可能在刀光剑影中结束,每一步都踏在尸山血海之上。他学会了冷酷,学会了算计,学会了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里,用尽一切手段活下去,并且带着更多的人活下去。
“值得吗?”他有时会问自己。抛弃那个相对和平安稳的世界,魂穿到这个内忧外患、即将天崩地裂的末世。
没有答案。
或许,从他魂穿成“王二”,在萨尔浒的寒夜里睁开眼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没有选择。活下去,然后,做点什么。这是刻在他骨子里的军人本能,也是他无法摆脱的责任。
一阵轻微的、带着药草清香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那脚步声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城头的月色,却又带着医者特有的沉稳节奏,每一步都踏得扎实。脚步声的主人显然常年穿梭于病榻之间,早已习惯放轻脚步,却又因端着药碗而格外谨慎,于是那声音便有了独特的韵律,伴随着腰间偶尔传来的药囊与佩饰轻微碰撞的细响,在这寂静的秋夜里,如同一首安神的小曲。
他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在这戒备森严的锦州城头,能在此刻无需通传便近他身的,唯有负责他日常诊疗与汤药的林秀儿。空气中弥漫开来的淡淡药香,融合了茯苓、远志的宁神气息,更是早已成了他熟悉的味道,如同她这个人一样,悄然融入他紧绷的军旅生活,成为一抹挥之不去的安定背景。
林秀儿端着一个粗陶碗,碗壁厚实,略显笨拙,却洗刷得干干净净。她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侧,保持着一步左右的距离,既不过分亲近,又不显疏远,这是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她微微抬手,将碗递了过来。碗里是冒着微微热气的褐色药汁,那热气在清冷的月光下氤氲成一团极淡的白雾,药汁表面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着,映出一点破碎的月影。
“秋夜风凉,将军连日劳神,喝碗安神汤吧。”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音调不高,语速平缓。
王靖远没有立刻回头,他的目光依旧在远方的黑暗与近处的火光之间停留了一瞬,才缓缓收回,落在了那只递过来的陶碗上。他伸出手,接过了碗。他的手指因长时间握持兵书和剑柄而带着练武之人的粗糙与温热,而就在交接的刹那,他的指尖不经意地触到了她托着碗底的指尖。那指尖微凉,带着秋夜的寒意,或许还有常年接触药材、清水的痕迹。
两人俱是微微一顿。
那触碰极其短暂,如同蜻蜓点水,转瞬即逝。他稳稳地接过了碗,她则自然地收回了手,指尖蜷缩,悄然藏入了袖中。空气中似乎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涟漪荡开,却又迅速被夜风抚平。没有人说话,这细微的接触仿佛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意外,但在这静谧的夜色里,任何微小的动静都似乎被放大了。
他低头看着碗中晃动的药汁,深褐色的液体在粗陶碗里显得格外浓稠,散发出一股混合着草根树皮的清苦气息。他没有立刻喝,而是用指腹摩挲着碗壁粗糙的质感,感受着那一点残留的、属于她的微凉体温,轻声问道,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宁静:“秀儿,你来锦州,多久了?”
林秀儿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与军务、与眼前局势毫不相干的问题。她沉默了一下,像是要在记忆里仔细确认,才抬起眼,目光掠过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望向城楼一角悬挂的孤灯,轻声道:“自将军在义州……寻到民女,至今,一年又三个月了。”她的回答带着精确的数字,这是医者的习惯,也是对那段颠沛流离终结时刻的深刻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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