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王府“天佑殿”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一股日益浓重的、属于权力运作时特有的冰冷与算计的气息。
牛金星端坐于上首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公案之后,身着绯色官袍,头戴乌纱,面色沉静,目光低垂,仿佛正专注于批阅手中一份关于秋粮征收的文书。
然而,那微微抿起的嘴角和偶尔抬起扫视殿内众臣时眼底一闪而过的锐光,却透露出他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殿内,新近任命的大小文官分列两侧,大多身着改制不久的各式官服,许多人脸上还带着骤然显贵的局促与极力模仿的官威。
他们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位新任“宰相”的脸色,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与期待。
自牛金星执掌相印、总揽政务以来,已过去半月有余。
这半月里,他雷厉风行,迅速搭建起了大顺政权在洛阳的行政框架,将投降的旧明官吏、地方投靠的士绅以及少数识文断字的早期义军文书,整编纳入各个衙门,初步恢复了对洛阳及周边地区的钱粮征收、刑名诉讼、人事任免等基本管理。
权力机器的齿轮,开始在他的掌控下,生涩却有力地运转起来。
然而,在这看似平稳的政务运作之下,一股针对性的暗流,正在悄然汇聚、涌动。
其目标,直指那个游离于他掌控之外的、却日益显赫的特殊存在——
苏俊朗,以及其麾下那一片“轰鸣之地”与“清净之所”。
牛金星轻轻放下手中的毛笔,发出轻微的“嗒”一声,打破了殿内的寂静。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殿下众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今日所议政务,诸位已禀明。
然,尚有一事,关乎我军政清明、人心向背,本相不得不提请诸位共议。”
众臣精神一振,知道重头戏来了,纷纷将目光聚焦过来。
牛金星从公案上拿起另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奏疏抄本,语气渐渐变得沉重而痛心:
“近日,本相屡接禀报,查有司衙署之外,有人借‘研制军械’、‘救治伤患’之名,行僭越妄为之实!
其势日盛,其行日诡,长此以往,恐非社稷之福,亦非闯王所愿见!”
他并未立刻点名,但殿内所有人心中都如同明镜一般,知道他所指何人。
“其一,”
牛金星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凛然正气,掷地有声,
“擅权自重,国中之国!”
他目光锐利如刀,
“有人私设工坊、学堂、医院,招募工匠学子、医护人手,数以百计!
一应人员调度、物资耗用、乃至内部规章,皆由其一人决断,不报有司,不受节制!
此等行径,置朝廷法度于何地?
置闯王权威于何地?
俨然自成体系,割据一方,此乃臣子之大忌!
古往今来,权臣藩镇之祸,莫不由此始!”
这“擅权”的帽子扣下来,极其狠毒,直接触及了古代君王最敏感的权力神经。
殿下文官们闻言,无不色变,纷纷低声附和:
“相爷明察!
此风断不可长!”
“确是如此!
工坊医院,虽有其用,然无规无矩,何以立国?”
牛金星微微颔首,继续抛出第二项罪名,语气中带上了痛心疾首的惋惜:
“其二,靡费国帑,蠹虫之尤!”
他拿起一份户曹整理的粗略账目(其中多有夸大和选择性统计),
“据查,其所谓‘军工坊’、‘实验室’,每日耗费精铁数百斤,煤炭上千斤,硝石硫磺、油料木材更是不计其数!
然其产出几何?
不过些许箭簇枪头,数支粗劣火铳!
于国库增收无益,于大军补给助力有限!
如此巨耗,堪比吞金巨兽!
闯王与将士们浴血奋战所得之资财,岂容如此挥霍无度?
此非功臣,实乃国之蠹虫也!”
“靡费”的指控,直接关联到所有官员和军队最关心的钱粮问题,极易引发共鸣和不满。
立刻有官员愤然道:
“岂有此理!
前线将士尚且缺衣少食,彼处竟如此奢靡!”
“当严查其账目,追回亏空!”
不等议论平息,牛金星声音再变,充满了对世道人心沦丧的忧愤:
“其三,妖言惑众,动摇国本!
此为其祸最深之处!”
他脸上露出极度厌恶的神情,
“其开设之学堂,不授圣贤之书,不讲忠孝之道,专授什么‘简化字’、‘洋码数字’、甚或…甚或那荒诞不经的《坤舆妄图》!
妄称大地如球,海外有洲,将我天朝置于何地?
此等言论,非圣无法,以夷变夏,实乃妖言惑众,动摇人心根本,坏我学子心术!
长此以往,礼崩乐坏,人将不人,国将不国!
其心可诛!”
“妖言惑众”的罪名,直指意识形态,是牛金星及其代表的传统文官集团最无法容忍、也自认为最具杀伤力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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