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房的轩窗敞开着,一丝燥热的风卷进来,吹不动堆积如小山的简牍。胶鬲,这位头发已然花白的老臣,正伏在案前批阅着各地呈上来的奏报。竹简上墨字密密麻麻,却缠不住他渐渐飘远的思绪。眼皮沉甸甸地往下坠,就在这恍惚的边界线上,窗外传来的异样声响猛地将他拽回现实。
不是车马喧嚣,亦非市井叫卖,那是无数细碎、拖沓、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粘滞感的脚步声,如同潮湿的苔藓在石缝里蔓延。胶鬲搁下笔,揉着酸涩的眉心,踱到窗前。
宫墙夹出的甬道里,景象诡异。一拨又一拨衣着粗陋的都城百姓,像被无形的线牵着,沉默地汇向九间大殿的方向。他们多半垂着头,臂弯里挎着的,不是谷米,不是布帛,竟是一个个竹篾编成的筐篮!粗糙的篾条缝隙间,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带着冰冷滑腻的质感——是蛇!青黑的、褐黄的、花斑缠绕的蛇头时而昂起,鲜红的信子闪电般吞吐,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嘶”声,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混杂着土腥与野物腺体分泌物的怪味。
胶鬲的心骤然下沉,如同坠入冬日冰冷的深井。他猛地转过身,喝问侍立于门口、同样面色惊疑不定的执殿官:“那些百姓,手里提的什么东西?”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发颤。
执殿官喉结滚动了一下,艰涩地答道:“回大夫,是…是奉旨…万民交蛇。”
“交蛇?!”胶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天子!天子要这许多毒物作甚?满都城掘地三尺也凑不齐这数!他们从何处弄来?”
“卑职…实在不知。”执殿官的头埋得更低了。
胶鬲不再多言,一把推开挡路的矮几,竹简哗啦啦滑落一地也顾不上捡,撩起官袍下摆,几步就冲出了文书房那沉闷的氛围。他几乎是跑着穿过宫苑的回廊,直奔那人群流向的九间大殿。
大殿前开阔的广场上,景象更令人心头发堵。交蛇的队伍排成了几条蜿蜒的长龙,百姓的脸上毫无朝见王都应有的敬畏或荣幸,只剩下掩饰不住的疲惫、麻木,以及深压在眼底的怨愤。几个显然是远道而来的汉子,风尘仆仆,裤腿上还沾着泥点,正小心翼翼地从一辆破旧骡车上卸下十几个捆扎严实的竹篓。篓子里沉闷的撞击声和嘶嘶声比都城百姓筐中的更显狂躁。空气中那股蛇类独有的腥臊气味浓郁得几乎令人作呕。
“拜见大夫!”当胶鬲的身影出现在殿前高阶上时,离得近的百姓惶恐地跪倒一片。
胶鬲顾不上虚礼,径直走到一个刚从骡车上卸下蛇篓、气喘吁吁抹着汗的汉子面前,指着地上那几个沉甸甸的篓子,声音是压低的急迫:“你们…你们这蛇,从何处得来?”
那汉子抬起一张愁苦的脸,眼角刻满了风霜的褶皱。“回大夫的话,”他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天子张榜各门,严令每户四条,违令重罚!可这都城方圆数十里,耗子洞都掏遍了,哪来这许多蛇?这都是小人…小人还有邻舍几家,拼死拼活,凑了盘缠,跑到百里外的野山沟里,拿命换来的!守在山里两日两夜,被蛇咬伤了好几个兄弟,才勉强凑够数目…大夫啊,这…这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啊?圣上要这些腌臜玩意儿…”他不敢再说下去,只是摇头,浑浊的眼里全是茫然和恐惧。
胶鬲只觉得胸口像被塞进了一团浸透冰水的麻絮,又冷又堵,沉甸甸地压得他几乎窒息。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像样的声音,只能无力地挥了挥手,“交…交了…去吧。”声音嘶哑微弱。
百姓们如蒙大赦,赶紧拖着沉重的筐篮,汇入那沉默而压抑的队伍长河。胶鬲站在原地,午后的阳光白得晃眼,落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他看着那些扭曲蠕动的筐篮,听着四面八方细微却无孔不入的“嘶嘶”声,一股巨大的、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猛地转身,步履沉重地走回文书房,如同走向一个已知的噩梦。
回到文书房,胶鬲再也无法静心。竹简上的字迹仿佛都在跳动扭曲,化作一条条吐信的毒蛇。他枯坐着,时间流逝得异常缓慢,心头那团阴霾却越来越厚重。就在这难熬的等待中,武成王黄飞虎、比干、微子、箕子、杨任几位重臣竟接踵而至,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与他相似的惊疑与凝重。
“胶大夫!”黄飞虎一身戎装未卸,额角还带着汗珠,显然是刚从校场匆匆赶来,他声音洪亮中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躁,“你也瞧见外面了?末将今日回城,满城百姓都在私下议论,怨声载道!每户四条蛇,这旨意…简直匪夷所思!列位大人,可有人知晓陛下此举,究竟是何深意?”
比干捋着胡须,眉头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缓缓摇头。箕子、微子、杨任等人亦是面面相觑,茫然无措,最终都沉重地吐出四个字:“一字不知。”
“诸位也不知道?”黄飞虎浓眉一轩,猛地转向门外侍立的执殿官,声音陡厉,“你!过来!”那执殿官浑身一抖,小跑上前。“听着!从现在起,把你手下得力的人都撒出去,给我把眼睛擦亮,耳朵竖尖!挖空心思也要探明,天子收这些毒蛇,到底要做什么!一有确切消息,不管是什么时候,立刻飞报于我!办得好,重重有赏!若敢懈怠隐瞒——”黄飞虎眼神锐利如刀,“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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