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驱散了笼罩京都一夜的阴霾,却驱不散林相府门前那股无形的沉重。一辆青帷马车在微明的天光中驶出相府,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车内,林若甫身着深紫色一品仙鹤补服,头戴七梁冠,面容沉静如水,眼神深邃如古井,不见丝毫波澜。范闲随侍在侧,看着岳父那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几分的侧脸,心中五味杂陈。昨夜静思堂那番石破天惊的对话,如同烙印般刻在他心头,那壶混煮的新茶陈茶,那无人顾惜的枯枝败叶,那冷酷的平衡之术…让他对这座朝堂,对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有了前所未有的清醒认知,却也带来了更深沉的迷茫与寒意。
马车穿过寂静的街巷,驶入巍峨的宫门。重重宫阙在晨光中显露出庄严而冰冷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御书房前,侯公公早已垂手侍立,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毫无温度的笑容,见到林若甫与范闲下车,尖细的嗓音响起:“林相爷,范提司,陛下已在御书房等候多时了。”
“有劳侯公公。”林若甫微微颔首,声音平静无波,率先迈步踏上御阶。范闲紧随其后,心头如同压着巨石。他知道,今日这场召见,将决定林家的命运,甚至可能影响整个庆国朝堂的格局。
御书房内,檀香依旧,气氛却比昨日更加凝重。庆帝李仲易端坐御案之后,明黄龙袍在晨光下流淌着威严的光泽。他并未像昨日那般怒意勃发,脸上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平静,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静静注视着走进来的林若甫和范闲。
“臣林若甫(范闲),叩见陛下。”两人躬身行礼。
“平身。”庆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林相,范闲,昨夜彻查旧卷,可有新的进展?”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范闲,最终落在林若甫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
范闲心中一紧,正欲开口禀报查到的笔迹疑点,林若甫却已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声音沉稳而清晰:“回禀陛下,老臣今日前来,并非为科场旧案。”
“哦?”庆帝眉梢微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那林相所为何事?”
林若甫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庆帝那深不可测的眼神,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道:“老臣年事已高,精力不济,近来深感力不从心,恐难再胜任宰辅之职,为陛下分忧,为社稷效力。故,老臣恳请陛下,恩准老臣…辞去相位,告老还乡。”
轰!
此言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御书房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范闲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林若甫那平静的侧脸!辞相?!岳父大人竟然主动请辞?!这…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以为岳父会据理力争,会反击,会周旋…却万万没想到,竟是如此干脆利落的…退让?!
庆帝眼中也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讶异,但瞬间便归于平静,仿佛林若甫的辞相请求早在他预料之中。他身体微微前倾,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发出沉闷的“笃笃”声,目光锐利如刀,直视着林若甫:“林相何出此言?你乃三朝元老,国之柱石,朕倚重之肱骨。些许科场旧事,何至于此?”
林若甫神色不变,声音依旧沉稳:“陛下明鉴。老臣请辞,非因科场旧案。实乃年迈体衰,不堪驱策。近来常感精神恍惚,于国事恐有贻误。且…”他顿了顿,目光坦然,“陛下励精图治,欲肃清朝纲,开创一代新气象。老臣思想僵化,暮气沉沉,恐难适应陛下新政之需。为社稷计,为陛下计,老臣理应退位让贤,使陛下能择选年富力强、锐意进取之才,共襄盛举。”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给了自己台阶(年老体衰),又给了庆帝台阶(新政需要),更将辞相之举上升到了“为社稷计”的高度。范闲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他明白,岳父这是以退为进!用主动放弃相位,来换取庆帝对林家的“手下留情”!这代价…太大了!
庆帝沉默了片刻,手指的敲击声停了下来。他看着林若甫,眼神深邃,仿佛在衡量着什么。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林相去意已决,朕…也不好强留。只是,宰相之位,干系重大。林相去后,何人可继此重任?林相可有良才举荐?”
来了!范闲心头一凛!这才是庆帝真正的试探!他想看看,林若甫在辞相之后,是否还想在相位继承人选上施加影响力,是否还想保留对朝局的掌控!
林若甫微微躬身,语气谦卑而恭顺:“陛下圣明烛照,慧眼如炬。宰辅之选,关乎国本,非臣下可妄议。陛下心中自有乾坤,无论择选何人,必是德才兼备、能为陛下分忧之贤臣。老臣…不敢置喙。”
“不敢置喙?”庆帝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林相为官数十载,门生故吏遍及朝野,对朝中人才,想必了如指掌。当真…无一可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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