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几乎凝成实质,在吊灯昏黄的光线下沉沉浮浮,将每个人的面孔都笼上了一层灰蒙蒙的纱。
那气氛,凝重得如同车间里被万吨水压机悬而未落的巨大钢板,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要用尽全力。
长条形的会议桌两旁,坐满了南江厂各路手握实权的“诸侯”。
技术科老科长李建国,头发花白,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紧盯着主位;
而更多的,则是像车间主任老胡那样,双臂紧紧地抱在胸前,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眉头紧锁,嘴角下撇,毫不掩饰地写满了“我倒要看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的怀疑与不信任。
空气浑浊不堪,劣质烟草燃烧的辛辣气味、长时间紧张闷坐渗出的汗味,以及一种无形却无处不在、名为“绝望”的陈年霉味,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
陈平端坐在主位,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他此刻绷紧的神经。
他面前的投影仪嗡嗡作响,刺眼的光束投射在幕布上,映照着一份他几乎熬干了心血、彻夜未眠才赶制出来的文件——《南江厂“凤凰涅盘”三十天扭亏为盈初步方案》。
方案的核心,像一颗炽热的火种,清晰而灼目:
孤注一掷,集中全厂所有残存的优质资源——顶尖的技术骨干、最后一点可动用的资金、仓库里压箱底的高标号原材料,全部倾斜到那台尘封已久、被视为厂子耻辱象征的013号数控车床上。
目标只有一个:在一个月内,不仅要让它从瘫痪的废铁堆里重新轰鸣起来,更要完成一次脱胎换骨的精度升级,从而一举拿下省内正在进行大规模技术改造的标杆企业——“恒信重工”的关键订单。
“……所以,我的计划是,”陈平的声音在压抑的空气中骤然响起,洪亮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在座的每一张面孔:
“彻底放弃那些拖垮我们的低端、亏损的代工业务,把所有的技术力量、所有的资金、所有的优质材料,全部,我说的是全部!集中到013号生产线上!
三十天,我只要三十天!
不仅要让它起死回生,更要让它焕发出远超当初的精度与效率!然后,用它,去拿下‘恒信重工’的那笔订单!”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斩钉截铁:
“拿下这笔订单,我们就能立刻结清拖欠全厂职工的血汗钱,更能支撑工厂至少半年的正常运转!有了这半年宝贵的喘息之机,我们才有资格,去谈南江厂的下一步发展,谈真正的未来!”
话音刚落,会场仿佛被瞬间抽干了空气,陷入了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压抑的沉默如同铅块,沉甸甸地填满了每一个角落。
众人眼神闪烁,互相交换着复杂的目光,有人皱眉沉思,有人暗暗摇头,有人欲言又止,但谁也没有勇气第一个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就在这空气几乎要凝固的时刻,工会主席姜峰不紧不慢地端起了他那把被摩挲得油光发亮、几乎成为他个人标志的紫砂茶杯,凑到嘴边,轻轻吹了吹浮在水面上的几片茶叶沫子。
他脸上挂着那副招牌式的、仿佛永远春风和煦的笑容,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
“嗯,”他慢悠悠地发出一个鼻音,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耳朵里:
“陈副厂长的这个方案,听完之后啊,我真是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静啊。”
他的语调依旧是不急不缓,充满了恰到好处的真诚和赞赏:
“有魄力!有担当!这才是我们南江厂眼下最需要、最渴盼的领头人!不像我们,”他自嘲地摆摆手:
“思想僵化,顾虑重重,总是畏首畏尾的,怕这怕那。好!我代表工会,第一个表示全力支持!”
他放下茶杯,带头轻轻鼓了两下掌。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既抬高了陈平,又巧妙地将自己定位成“思想解放”的支持者。
不少原本心存疑虑的人,看到工会主席公开表态,也不由得跟着微微点头。毕竟,姜峰在南江厂经营多年,树大根深,他的公开支持,分量着实不轻。
然而,姜峰脸上的笑容未减,话锋却悄然一转,那笑容似乎变得更加“恳切”,甚至带上了一丝推心置腹的忧虑:
“不过呢,”他环视众人,语气带着点为难:
“陈副厂长,您也知道,我这人是个直性子,心里想到什么,嘴上就藏不住,不吐不快。
您这个计划,是‘好’,是‘妙’,是‘高瞻远瞩’,但它毕竟是个‘新’东西啊。咱们厂里,还有不少像老黄这样的实干家,他们可能……”
他故意顿了顿,目光投向角落:
“更关心一些……嗯,更实际、更眼前的问题。老黄,你是机修车间的副主任,天天跟那些铁疙瘩打交道,最了解情况。
来来来,你来说说看,你心里头,现在是怎么个想法?有什么顾虑,当着陈副厂长和所有同志的面,大胆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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