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的春风,总算是来了。
它悄没声儿地吹化了紫禁城金水河畔的薄冰,吹软了京郊官道上的冻土,却吹不散六部衙门里那股子越来越浓的焦躁气儿。
这风里,似乎还夹带着从南方传来的、隐约的机器轰鸣和银钱叮当声,搅得人心头更是不安。
户部清吏司主事赵文焕,一个刚过而立之年、靠着同进士出身和几分实干才熬到如今位置的官员,此刻正对着一份刚刚下发、墨迹未干的《考功细则》发呆。
那细密的蝇头小楷,在他眼里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一条条冰冷的锁链,缠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清丈隐田亩数,需实地抽核三成以上,造册图形,与旧档比对,差异超一成者,计过……”
他喃喃念着,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光滑的榆木桌面,“新税开征率,需达辖区应征户数七成,按季考核……《明报》宣讲,每月至少两场,需有地方耆老、士绅旁听记录为凭……”
一条条,一款款,清晰得让人绝望。往年到了年底,递个条陈,写上些“仰赖陛下洪福,地方安靖,赋税渐有起色”的套话,再打点好上官,多半便能平安过关。
可如今这“考成法”动了真格,白纸黑字,量化考核,到年底若完不成这些硬邦邦的指标,别说升迁无望,怕是这身好不容易穿上的鸂鶒补服都得被扒了去。
“赵主事,还琢磨呢?”
同僚李主事凑过来,一张胖脸上满是愁容。
压低了声音,“我这更倒霉,除了本职的漕粮核算,还摊上个协调‘专利局’的差事!”
“你说那工部新设的什么‘专利局’,尽是些奇技淫巧之事,偏还要我等配合,给那些匠人定什么‘技艺等级’,授什么‘匠籍’……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耽误了正经公务,考成不过,找谁说理去?”
赵文焕苦笑一下,将那份沉重的细则小心翼翼地收进专用的桐木匣里。
“李兄,抱怨无益。上官催得紧,还是得上紧办差才是。”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青色官袍,“我那片区,还有两个县的清丈文书没核完,堆得跟小山似的。”
“下午还得去城西看看新开的‘官市’筹备得如何,这都是考成要计数的!一刻也耽误不得。”
他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盖碗茶,也顾不上什么仪态,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冰凉的茶水反而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
心里盘算着,今晚怕是又得在衙门的烛火下,对着那些枯燥的田亩数字、户籍黄册熬到三更天了。
这“考成”二字,真如一道越来越紧的箍,结结实实地套在了所有官员的头上,逼得人不敢有半分懈怠。
衙门里往日的清谈之风、溜须拍马之势,顿时少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行色匆匆的脚步声和彻夜不息的灯火。
与各部衙门里这股压抑的愁云惨淡相比,京城南城,那处新挂了“专利局”牌子的衙门口,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热闹光景。
这衙门新设不久,门脸不算气派,但那新漆的匾额和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却透着一股子生机勃勃的劲儿。
门槛儿都快被各色人等踏破了。有穿着绸衫、戴着六合帽的精明商贾,搓着手盘算着其中的商机;
有满面风霜、双手粗糙的老匠人,眼神里带着忐忑与期盼;
还有不少衣着普通、但眼神灵动的年轻人,跃跃欲试地想闯一闯这条新路。
局内,刚刚被破格提拔为“专利局郎”的工部员外郎徐晟,忙得几乎是脚不沾地。
他年纪不过四十,却因精通格物算术而被上官看中,委以此任。
初时他也觉得这差事琐碎,与经世济民的抱负相去甚远,可这些天接触下来,竟渐渐品出些不一样的滋味来。
此刻,他面前站着一位须发花白、腰背佝偻的老工匠,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木材和河水的气息。
老人一双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的手,正微微颤抖地捧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精致木制水磨模型。
那模型齿轮联动,构造巧妙,甚至连磨盘转动的细节都栩栩如生。
“大……大人,”
老匠人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口音,眼神不敢直视徐晟,
“小老儿姓张,祖辈都是做水磨的。这……这模型,是小老儿琢磨了十几年改出来的,省力!”
“比寻常水磨,一样的流水,能多磨三成麦子,出粉还细!您……您给瞧瞧,能……能给那个‘专利’不?”
徐晟没有丝毫不耐,他小心地接过那沉甸甸的模型,放在铺着蓝布的案几上,仔细端详起来。
他轻轻拨动一个小小枢纽,那模型里的齿轮竟真的“咔哒”转动起来,带动磨盘缓缓旋转,精巧无比。
“妙啊!”徐晟忍不住赞了一声,指着其中一处联动装置问道,“老人家,此处构造,与传统制法大不相同,你是如何想到的?”
老张头见这位官老爷不仅没摆架子,还看出了门道,顿时激动起来,结结巴巴地解释着其中的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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