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开封城头残雪未消,寒气如针,刺入骨髓。
周文通立于驿馆门前,手抚诏匣,指尖冰凉。
那道裂开的诏书仍静静躺在匣中,墨迹斑驳,仿佛一道无法愈合的国殇之痕。
他本欲趁天色未明便启程南返,岂料刚推门而出,便见门外黑压压一片——百姓跪伏阶前,老幼相扶,衣衫褴褛却目光如炬,已有三日水米不进,只为阻他携诏离城。
风自北来,卷起黄土与灰烬,扑在脸上,竟似刀割。
就在此时,石阶上传来沉稳脚步。
一青衫老儒缓步而至,手持竹简,立于石狮之侧,声若洪钟:“昔齐桓公伐楚,责包茅不入,而实为尊周;今辛公守开封,违虚诏而顺民心,岂非大义?《春秋》有言:‘民之所欲,天必从之。’伪令可颁,民心不可夺!”
字字如锤,敲在众人心上。
城头守卒闻之动容,一名都头猛然解下腰牌,“当啷”一声掷于门前石阶:“我父死于金人铁蹄之下,我母流落河北为奴。今日若奉此伪诏回朝,何颜见九泉之下亲族?”又有数十将士相继解牌,叠成一座小小的铜山,在晨光中泛着冷冽光泽。
周文通怔立原地,喉头滚动,竟发不出半语。
他知道这道诏书出自权相韩侂胄之手,名为“安边谕旨”,实则勒令辛弃疾即刻交出兵权、撤防北境。
可眼下万民环跪,士卒弃牌,连最偏远村落的老农也拄杖而来,口称“愿以血肉填沟壑,不负辛帅一日恩德”。
这般景象,岂是“抗命作乱”四字所能轻描淡写?
正踌躇间,一道素影悄然现身。
范如玉缓步而来,身后侍女捧茶托盘,热气袅袅升腾。
她未言语,只将一杯清茶置于周文通手中,动作温婉如常,却自有一股不容推拒的庄重。
随即,她取出一檀木小匣,启盖——内盛灰烬混合野艾,细看之下,尚可见焦黑丝缕,似是布帛余烬。
“此乃辛公旧袍之灰。”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混以河北故土,每一撮皆来自收复之地。百姓拾之焚祭,谓之‘忠魂薪火’。”
她抬眸直视周文通:“诏书既裂,何不以此代奏?让天子知,北地非无主,而是民心有归。”
周文通心头剧震,手中茶盏微颤,几欲倾覆。
他想起临行前韩侂胄密语阴沉:“若辛某抗诏,便言其蓄意谋反,当削职查办,以儆效尤。”可眼前景象,哪有一丝“谋逆”之象?
分明是万民拥戴,士心归附,连最愚钝的老妪也在喃喃诵念《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
如此深得人心者,竟要被冠以“叛臣”之名?
他闭目良久,再睁眼时,眸中已有决断。
悄然伸手入匣,取下残诏一角,折叠再三,藏入袖中贴身之处。
低声道:“我非传伪令……乃传真声。”
此刻,城楼最高处,辛弃疾负手而立,披甲未卸,远眺驿馆方向。
金手指“心渊照影”悄然运转,识海清明如镜。
他虽隔数里,却仿佛亲临其境——看见周文通呼吸三次紊乱,脉搏起伏剧烈,指尖细微颤抖,更感知到其内心如潮汐涨落:一边惧怕权相雷霆之怒,一边为眼前赤诚所撼。
此人心中已有裂隙,非顽石可比。
“此人非敌。”辛弃疾低声自语,“乃桥。”
即召幕僚陆砚声入帐,命取素笺一封,不封口,墨迹未干,又以灰烬轻点纸角,形如星火燎原。
“持此书,送予周文通。”他语气沉定,“请公亲呈孝宗。若问出处,但言——‘开封无诏,唯有此灰’。”
陆砚声领命而去,身影隐没于晨雾之间。
与此同时,城南粮仓外,一支运粮队正整装待发。
麻衣草履的民夫们默默搬运米袋,无人注意其中一名瘦削男子低头束发,动作极慢。
他取油纸一方,将一小片残诏仔细包裹,再以蜡封严,最后藏入发髻深处,用布巾层层裹紧。
风吹过荒原,他的背影融入队伍,无声无息。
而此时,开封城楼上,辛弃疾忽觉心镜微动,似有一线讯息将断未断,飘向江南。
他仰望苍穹,默然良久。
灰烬北去,信鸽南飞,人心所向,终将穿破重重宫墙。
风不止,火未熄。第300章 灰烬南渡
夜色如铁,沉压黄河之上。
浊浪翻涌,拍打着残冰碎雪,发出低哑如兽吼的声响。
浮桥在风中微微震颤,木板缝隙间透出幽暗水光,仿佛深渊张口,欲吞行旅。
李守忠混迹于运粮队中,麻衣裹身,草履踏泥,背负一袋陈米,步履沉重却稳健。
他低首前行,发髻紧束,油纸包着的残诏一角深藏其中,贴着头皮,如同一道隐秘烙印。
寒风吹面,他不动声色,只将呼吸调得与旁人一致——他知道,今夜若过不得此关,北地民心便永难达天听。
至渡口,官兵持火把列队搜检。
一名校尉冷眼扫视:“近来奸细频出,凡入江南者,皆须裸身查验!”士卒应命而上,撕衣解带,粗暴翻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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