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固亭火熄三日,百姓渐散。
炊烟重归寻常人家灶膛,田埂上孩童追逐嬉戏,哨岗里的松脂火把也已收进陶瓮,封存待来年寒夜再燃。
七十三处星火如潮退去,只余灰烬斑驳于山野之间,像一场盛大梦境的残痕。
世人皆道那夜火阵乃天兆,是辛魂归来、民心不灭的神迹;可无人知晓,真正未熄的,并非火焰,而是藏在人心深处那一纸未曾昭雪的冤名。
唯有秦守贞仍跪于归田碑前。
她佝偻的身影在晨霜中凝成一块顽石,双膝陷进冻土,怀中紧抱一卷残赦。
黄麻纸已泛脆泛黄,边角焦黑卷曲——正是前夜她欲焚以祭子之物,却被范如玉及时拦下。
那火苗刚舔上纸角,便被一盏药茶泼灭。
老妇当时嘶声哭喊:“我儿死于静海雪夜,连名字都没能回乡!”如今三日过去,她滴水未进,指节因长年摩挲赦令而扭曲变形,指甲缝里嵌着墨屑与灰烬。
风过碑林,枯叶扑簌落地。
辛元嘉踏着薄霜而来,布衣草履,肩披旧氅,宛如村野老农。
可当他目光落在那卷残纸上时,脚步骤然一顿。
他俯身细看,只见纸面微颤,似有无形呼吸。
他心头一震,仿佛听见低语自纸中渗出:不是文字,不是声音,而是某种沉埋已久的悲鸣——墨迹将尽,却仍有不甘。
他蹲下身,声音极轻:“你子何名?”
秦守贞浑身一抖,抬头望他,眼中浑浊泪光闪动。
“陈砚声……原为韩党文书。只因誊供状一字未改,不肯妄加罪辞,就被斥为‘心向逆党’,流放静海三年。”她喉头哽咽,字字带血,“去年腊月,雪深六尺,狱卒说他咳血不止,死在牢房外雪地里……尸首无人收,名字也没入赦册。”
辛元嘉闭目。
指尖缓缓触上残纸。
刹那间,金手指“墨息通魂”悄然启动。
这不是记忆过往战役的锐利清明,也不是感知烽火脉动的磅礴气势,而是一种更深、更幽微的共鸣——他竟闻得墨迹微叹,如人临终最后一口气;印泥干裂之声细微若哽咽,仿佛朱砂之下压着无数未能开口的冤魂。
一页纸,竟有千钧之痛。
他睁开眼,眸底幽深如井。“这赦令是真的。”
“自然是真!”秦守贞猛地抱住残卷,如同护住最后骨肉,“当年圣旨颁下,全州皆知!可名单公布之时,我儿之名却不在列!问吏员,只说‘查无此人’!我去衙门哭诉十次,次次被逐出门外……周默尘,那个架阁吏,他曾见过原件!他说……他说有人动了手脚!”
辛元嘉沉默良久,终于起身,拂去膝上霜尘。
他望着远处州城方向,城楼隐约可见,州衙高墙森然。
他知道,真正的战场从未远离,只是换了一种形式——不再是铁马冰河,而是藏于卷宗深处的笔锋与印章,是那些被刻意抹去的名字,是无声无息中湮灭的正义。
当晚,范如玉提灯夜行。
素裙曳地,药囊轻挂臂弯,她独步至州衙吏舍偏院。
周默尘母病卧经年,咳嗽不止,邻里避之不及。
她叩门而入,不言多语,只将药囊递上,附一句:“带湖特制‘温心散’,可缓肺疾。”
老妇接过药包,颤抖的手忽然一顿——她曾听亡夫提及此药,唯辛使君识得配方,需用三种罕见草药按子午时辰研磨而成。
如今江湖久无此名,怎会再现?
周默尘立于屏风后,脸色骤变。
他初时推拒,冷言相向:“我不认得你们,也不知什么残赦!”可当范如玉离去后,他独自打开药包,嗅到那熟悉药香,竟怔立良久,继而伏案痛哭。
三更鼓响,他提笔欲书,又撕毁数张。
每一闭眼,便见一人立于风雪之中,披枷戴锁,面容模糊却声声泣唤:“还我名……还我名……”
翌日深夜,月隐云深。
州衙架阁库外,守吏昏昏欲睡,壶中酒早已掺了安神汤。
一道黑影悄至门前,正是周默尘,手执铜钥,面色惨白如纸。
库门吱呀开启。
辛元嘉与范如玉并肩而入,足音轻若落叶。
室内阴冷潮湿,层层叠叠的文案如山堆积,每一份都封着官印,记着生死荣辱。
辛元嘉直奔中央铁柜,抽出一册《赦录删存》,封面斑驳,编号残缺。
他伸手抚页,闭目凝神。
“墨息通魂”再度运转。
纸面微颤,如肺叶起伏。
真赦令上的朱批笔走龙蛇,气贯长虹,显见执笔者心志坚定;而被删之人所在页面,笔锋滞涩,三次停顿,尤以某页最甚——其上盖印之处,印泥下沉过深,似用力压制,又似心虚补救。
辛元嘉忽睁眼,低声问道:“这一页,盖印那夜,你幼女正在发高热,对否?”
周默尘如遭雷击,踉跄后退,双膝重重跪地,涕泪横流:“……是。她烧了两日,郎中断言恐难熬过三更。我心乱如麻,在签押房独坐,崔提刑亲来催印……我手抖,第一盖歪了半分。他说‘印斜者,心不忠’,逼我重盖三次……第三次时,家人来报……她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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