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将至,秋意如酒,浸透了带湖村外的桑林。
刘石孙拄着一根乌木杖,缓步走向“归田碑”。
脚下落叶厚厚铺展,金叶如旧年遗信,片片自枝头飘落,却再无人俯身拾取。
往日里,村民见金光闪烁,必争而藏之,以为祥瑞,如今却任其委顿于泥,与腐草同化。
他初时不解,眉心微蹙,喃喃道:“此叶曾照过辛安抚使的手书,映过范夫人灯下缝衣的指尖,如何竟被弃如尘土?”他弯腰欲拾,指尖触到一片残叶,忽觉脉络间仍有一丝温热流转,似未熄之火种,在静默中呼吸。
抬眼望去,只见新苗正从叶堆中破土而出,嫩茎纤细,却泛着奇异金芒,仿佛根脉饮尽了过往所有未灭的光。
那光不耀目,却深沉如渊,隐隐与地气相合,如血脉贯通山河。
刘石孙心头一震,恍然若有所悟——金叶非为留存,而是为埋葬;碑石非为铭记,而是为唤醒。
童子阿禾牵牛路过,仰头问:“刘翁,碑要倒了怎么办?”
刘石孙未答,只指向桑林深处:“碑不在石上,在土里。”
话音方落,天色骤变。
风自南来,卷起千层落叶,如金蝶狂舞。
雨点砸落,噼啪作响,打在碑身上,溅起细碎水花。
那青石古碑微微一倾,尘土簌簌滑落,众人惊呼未出,却见桑树根系自土中蜿蜒而出,如苍老手臂,悄然托住碑基,纹丝不动。
风雨愈急,根系却愈发紧缠,仿佛大地本身在守护一段不可湮灭的记忆。
同一夜,张阿艾率十余童子,列队行至北固亭前。
往年此时,他们焚艾祭剑,烟燎升腾,以告英灵。
今岁不同,张阿艾手中捧着一盏陶灯,灯身粗朴,刻有“守心”二字,正是辛小禾临行前所赠之物。
“不焚了。”他说,声音低哑却坚定,“火在水上走,比在空中更久。”
众童静立,看他缓缓蹲下,将陶灯沉入亭下清池。
灯未熄,火芯仍在水中摇曳,竟不灭,反映出一圈圈金晕,如涟漪载光,层层荡开。
月出东山,清辉洒落,池面顿时化作星河倒悬,灯影浮动,宛如天河渡桥。
远处山民遥望此景,指指点点,唤作“带湖夜天”。
有人熄了家中油灯,只为仰观这水中不灭之光;有渔夫泊舟岸侧,整夜无眠,只因怕错过那一瞬的神启。
自此,每逢重九,八州百姓便自发熄灯一盏,留此光独明于世。
无人下令,亦无号令,然千里同风,万姓一心。
而在临安城南一隅,陆子游卧于客舍竹榻之上,气息微弱。
窗外秋雨连绵,檐滴如断弦。
他已病骨支离,却仍抱一布包裹于怀中——那是他毕生抄录的《醉剑录》,字字心血,页页风雷。
他曾走遍江南塞北,口传辛公遗策,剑意兵机,燃尽半生炬火。
“该还给风了……”他咳着,欲将手稿投入炉中,以火祭天地。
门忽轻启,一老婢立于帘外,白发如雪,手持桐油伞,肩头微湿。
她颤步近前,双膝几欲跪下:“陆先生,莫焚。”
陆子游抬眼,认得她是范如玉旧仆,当年曾随主母辗转军营,煮药抚伤,沉默如影。
“夫人临终前说,”老婢声音极轻,却字字入耳,“若有一日,无人再讲,便将此稿埋于桑树根下——树会接着念。”
陆子游怔住,继而嘴角微扬,眼中竟有泪光闪动。
他低头抚过那粗糙布包,仿佛触摸到百战余烬、千言未尽。
良久,他轻轻点头,将手稿交出,如交付江山遗嘱。
三日后,陆子游安然离世,面容平静,唇角含笑,似梦回京口北固,听铁马冰河入耳。
数月后,春寒料峭,辛小禾自远方归乡省亲。
山路依旧,溪水潺潺,然草堂空寂,柴扉半掩,屋内蛛网结尘,灶冷茶凉。
他立于院中,四顾茫然,忽闻桑林深处窸窣有声。
回头望去,只见老婢自林间缓步而出,手中捧一布包,暗青粗布,角边绣着半朵褪色梅花。
她不语,只将布包递来,目光深远,似藏着无数未曾出口的岁月。
风过林梢,新藤缠绕旧剑鞘,野花盛开如灯,静静照亮归人脚下的路。
第442章 灯烬非终
草堂寂然,蛛网悬梁,灶台冷灰积寸。
辛小禾立于院中,风自桑林深处吹来,带着泥土与旧年枯叶的气息,拂动他半白的鬓发。
他望着那扇半掩的柴扉,仿佛仍能听见幼时父亲执笔疾书之声,母亲灯下低语之音。
可如今,唯余藤蔓攀墙,野花绽于阶前,如无人认领的守望。
范氏遗婢缓步而出,身影瘦削,手中捧一布包,暗青粗布已洗得发白,角边绣着半朵褪色梅花——那是夫人当年亲手所缀,专用于存放贴身信物。
她不言,只将布包递至辛小禾掌心。
触手微沉,似载不动岁月之重。
他解开系绳,内藏一小瓷盏,盏底残存焦黑灯芯,细若游丝,却隐隐透出一丝未散的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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