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柳树下的空地,被人扫过一遍。
树冠秃了一大片,枝叉露在外面,像老人的指关节。
树下,新铺了两张红塑料椅、一张折叠桌,桌上放着一瓶矿泉水、一叠纸巾,还有那台小小的摄像机。
“阵仗挺正式。”我说。
“访谈位。”顾晚星低头调三脚架,“先试试感觉。”
她今天穿得很简单:白 T 恤、牛仔裤,头发扎高马尾。
和当年大学校园里那个“校花顾学姐”差不多,又有点不一样——
那时候她身上是“未来可期”的光,现在更像是“把过去剪成片子”的刀。
摄像机对准我,红灯灭着,静静立在那里。
“放心。”她说,“今天不录。”
说完,她自己先按了一下关机键,确保那只黑眼睛是真的闭上。
“我对你有这么不信任?”我嘴上碎嘴,脚却老老实实走过去,在椅子上坐下。
“不是你不信任我。”她抬眼,“是你现在不信任任何一个能存档的东西。”
这话有点扎心。
夕阳从祠堂那边斜着照过来,老柳树影子拉得很长,盖在我们脚边。
她在我对面坐下,双手撑着膝盖,打量了我两秒,开门见山:
“好,那我们现在不拍。”
“你先当作是在给我一个人讲故事。”
“讲什么?”
“从你十岁开始。”她说,“从你第一次觉得自己把别人命抢走的那个瞬间开始。”
我喉咙有点紧。
“你是真的不怕听吗?”我说,“听完你可能会觉得——你现在这个项目,是建立在一个人犯罪记录上的。”
“那最好。”她笑了一下,“观众就喜欢看罪犯忏悔。”
“你这是人话吗。”我白她一眼。
“你这十年,村里已经替你做了无数版本的口碑总结。”顾晚星把一支笔在手里转,“今天我想听听你的版本。”
她盯着我,声音却不冷:“你到底觉得,自己抢了多少别人的命?”
这话问得太直了,我下意识想跑题。
“你从哪儿学的这种问法?”我说,“心理咨询技能培训班?”
“纪录片比心理咨询残酷多了。”她说,“心理咨询是帮你活下去,我只是帮这件事留下证据。”
“你怎么就确定这件事值得留证据?”
“因为你这个人,”她顿了顿,“太像一个实验样本。”
“谢谢啊。”我笑,“还能再物化一点吗?”
“你自己不是说,十岁那年不看说明书就把‘全村设置’改成‘单人模式’?”她把我昨天的比喻抛回来,“那我们现在就是在对这个错误操作做复盘。”
我被她噎了一下,反而笑了。
“你第一次有‘全村替我倒霉’这种念头,是哪一天?”她追问。
脑子里很多画面在闪:
祠堂,爷爷握着我手说“你得还”的那一瞬间;
村口那场第一次大车祸,我站在小路那边看救护车灯光在雨里一闪一闪;
小学联考我考进全镇前十,回家路上听到老吴家孩子烧得直翻白眼;
老柳树第一次掉下一大片叶子,村里老人念叨“气不对了”;
电视新闻里,“古柳村”三个字被红笔圈起来。
这些东西平时一段段躲在我脑子后面,现在被她这一问,一起往前挤。
“说不上是哪一天。”我想了很久,慢慢开口,“是慢慢堆出来的。”
“那你挑一件,你最不想被他们误会的。”她说,“从那件讲起。”
“你这问题,好烦。”我说,“像让我在一堆烂账单里挑一张‘哪张最冤’。”
“你欠这么多账。”她把笔一放,“总得有一张是你觉得最不该的。”
我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觉得——她比前一天那些村民还要杀人。
他们是用情绪戳我,她是用秤砣压我。
“你给我两天时间。”我说,“我得把要讲的东西理一理。”
“为什么要两天?”她挑眉,“你不是这十年每天都在脑补吗?”
“脑补是一回事,讲出来是另一回事。”我说,“我怕到时候讲着讲着就乱了。”
“怕乱还是怕崩?”她问。
“怕你录完第一集就跑路。”我耸肩,“觉得这个人太倒霉,片子剪完会传染。”
她没笑,认真地看着我:“林宴,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
“什么?”
“这十年所有人都在替你定义你。”她一字一顿,“但你自己,从来没有完整讲过一遍。”
我愣了一下。
“你在村里,要么打哈哈,要么装傻。”
“在县里,同学问起,你说‘我们那儿就是穷一点’。”
“在城里,你直接把‘古柳村’三个字藏起来。”
她低头,看着自己手指:“你所有的自我介绍里面,都绕开了‘那一年’。”
“你怎么知道的那么多?”我皱眉,“你查户口本了?”
“我剪片子的人不查资料,是要被骂外行的。”她抬眼,“更何况我还认识你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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