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晚星回城那天,给我发了一条语音。
背景是车站广播:“开往市区的列车即将发车……”
她的声音有点闷:“林宴,我要去切你的命了。”
我回她一段:“轻点切,留半条命给我用。”
那边沉默了两秒,才发来一个“呵呵”的表情。
我知道,她现在要进入她最熟悉的战场——剪辑室。
——
一
她后来跟我说,那段时间她基本住在剪辑室里。
城里的秋天比山上凉得快,剪辑室空调坏了半个月,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电脑风扇声都抖。
屏幕上是我,反反复复那个老龙山凉亭。
左屏是原始素材,右屏是时间线。
她一帧一帧看——
从我说“我叫林宴,古柳村人”的那一刻开始,她可以背出我每个吞字和每次眨眼。
制片人敲门进去的时候,她刚把一长段“偷运自白”拖进标记框。
“顾导。”
制片人把咖啡放在桌上,“平台那边刚有个会,给了点意见。”
“说。”她没抬头。
“整体方向他们还是很支持的。”制片人开口就把“官话”翻出来,“但情绪别太丧。”
“尽量往‘问题村如何振兴’这个大主题靠一靠。”
“个人命运这块,可以点到为止,别老说‘偷’啊‘欠债’这种词。”
顾晚星停了一下,鼠标悬在“偷”那个音节上。
画面里的我,正好说完那句:
——“说好听一点,叫命好。说难听一点,就是偷。”
制片人笑着补刀:“你看,这一句就挺……极端的。”
“观众代入会比较困难。”
顾晚星这才慢慢抬头:“所以你们想要什么?”
“想要他是一个努力上进、带着乡亲们共奔小康的年轻人。”制片人很熟练,“运气好可以有,但‘抢了全村命’这种说法,就让他心里知道就好。”
“我们拍的是纪录片,不是忏悔录嘛。”
她点点头,语气还算客气:“我知道平台难处。”
“那你们给我两条路,我好选。”
“第一条:我把所有可能惹麻烦的句子剪掉,只留下你们喜欢的成长故事。”
“第二条:你们忍一忍,这里面得留一点脏东西。”
制片人愣了一下:“脏东西?”
“对。”她说,“不然你们干脆叫我拍乡村宣传片,挂你们公关部的名字就行,不用挂我。”
制片人尴尬地笑了两声:“顾导,你还是一如既往地……直。”
“我只是懒得在片子里说假话。”她说,“我已经说了好多年了。”
制片人叹了口气:“不可能完全按你说的来,只能折中。”
“你先剪两版,我们拉平台的人一起看。”
——
二
于是她真的剪了两版。
A 版:平台会喜欢的那种。
片头是小甜的短视频——古柳四季,孩子在河边玩水,大人晒谷子。
叠一行字:《好运村?问题村?》。
旁白用的是她平稳的声音:“有人说,这十年,古柳村的命被偷走了。”
然后画面切我:从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一路“靠运气”走出去。
镜头挑的是那些比较好看的片段:
我帮老人修屋顶,我给小卖部画新招牌,我在老柳树下跟孩子们说“你们要多读书”。
“偷运”那段也在,但被压成几句轻描淡写的话——
更像是我对自己命运的一点“过度反省”,而不是事实陈述。
这一版,整体氛围是:
一个命好的年轻人,背负一点愧疚,决定回来带村里人翻身。
鸡汤归鸡汤,至少逻辑顺。
B 版:她心里的那一版。
片头不是四季风景,是电视新闻那个“典型问题村”的报道。
红圈圈住古柳,播音员说“安全隐患突出”。
再往后,是村口车祸照片、工地掉下来的脚手架、被封起来的校门。
她把我的“十年问题村年表”做成一张缓慢浮现的图:
左边是我拿到的所有大奖、升职加薪、中大奖;
右边是对应年份的村里事故。
配乐是极轻的鼓点,好像心电图快要平了。
“我叫林宴,古柳村人。”
画面里我这么说。
下一句不是“大家说我是福星”,而是那句:“说难听一点,就是偷。”
这一版,没有给我洗白的余地。
一个人抢了一条村子的河,村子用十年烂尾给他铺路——
这是主线。
剪完这一版,她自己看了一遍,骂了一句脏话。
“太丧了。”她对着屏幕说,“连我都不想看第二遍。”
“但这他妈才是真的。”
——
三
她把 A / B 两版导出来,约平台和资方开了个内部看片会。
会议室里灯关着,大家对着投影啃便当。
A 版看完,没人有太大意见。
“节奏再快一点就更好了。”
“结尾那句‘能还多少还多少’挺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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