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关于商税与钱庄的奏疏,如同在平静的湖面下引爆了一颗深水炸弹,其引发的暗流在咸阳的权力阶层中持续发酵。尽管扶苏采取了分化、利诱、展示效率等多种策略,但反对的声浪并未平息,反而在某些角落愈演愈烈。数名与地方豪商关系密切的官员联名上奏,措辞激烈,将商税与钱庄之议抨击为“与民争利”、“动摇国本”的苛政。
这一日,扶苏被嬴政单独召至章台殿后的一间暖阁。此处并非议政的正殿,气氛显得更为私密,但也因此,嬴政那不言自威的压迫感更为直接。
嬴政没有坐在御座上,而是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庭院中在秋风中摇曳的松柏。扶苏恭敬地立于其身后,心中微凛,知道父皇必有要事。
“你的奏疏,朕看了数遍。”嬴政没有回头,声音平淡地传来,“想法,很大胆。甚至可以说……惊世骇俗。”
扶苏心中一紧,谨慎应道:“儿臣愚见,只为强国富民,若有不当之处,请父皇训示。”
嬴政缓缓转过身,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落在扶苏身上,仿佛能洞穿他所有的思绪:“扶苏,你可知,为何商君变法能成,而吴起在楚,申不害在韩,其法却难持久?”
扶苏沉吟片刻,答道:“因孝公意志坚定,全力支持商君,而秦地僻处西陲,旧贵族势力相对薄弱,阻力较小。”
“只对了一半。”嬴政走到案几前,拿起那份关于商税的奏疏,轻轻拍打着,“更关键的是,时机与火候。商君变法,亦是步步为营,先垦草令,后废井田,再行军功爵,一步步瓦解旧制,培植新利。而非如你这般,雪盐、新犁尚未完全消化,便欲将刀锋直指商贾豪强之根本!”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寒冰:“你可知,你这一纸奏疏,将多少原本因雪盐、新犁而保持中立,甚至暗中观望,希图分一杯羹的商贾、地方豪强,推到了你的对立面?你将朝中那些与商业利益千丝万缕的官员,逼到了不得不表态的境地!你这是在四面树敌!”
扶苏感到一股寒意自脊背升起,他确实考虑到了阻力,却低估了这阻力联合起来所形成的反噬力量,也高估了现有成果带来的缓冲空间。他低下头:“儿臣……思虑不周,操之过急了。”
“不是思虑不周,是心太急!”嬴政目光如炬,仿佛看穿了他灵魂深处那跨越两千年的紧迫感,“你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恨不能一日之内,便将这大秦旧貌换新颜!朕能感受到你那份迫切,但治国,如同烹小鲜,火候不到,强行翻动,只会焦糊烂碎!”
他走到扶苏面前,声音低沉却重若千钧:“朕问你,你那天工苑,匠人几何?能熟稔掌握雪盐、新犁、筒车,乃至你那个‘纸’的工匠,又有几何?你那个‘蒙学堂’,连章程都未完备,师资本在何处?教材尚未编成!你便欲同时推动商税、钱庄此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巨政?你手下有足够精通算学、律法、商贸的干吏去执行吗?若强行推行,政策到了地方,会被那些胥吏、豪强扭曲成何等模样?最终受苦的,又是谁?”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冰水浇头,让扶苏瞬间清醒。他发现自己确实被接连的胜利和脑海中的宏图冲昏了头脑,忽略了执行层面的残酷现实。人才匮乏,基层吏治的复杂性,这些都不是靠几样发明和超前理念就能立刻解决的。
“儿臣……知错了。”扶苏这次是真心认错,冷汗涔涔而下。他意识到,自己来自未来的知识是优势,但也容易带来好高骛远的毛病。改造一个庞大的帝国,需要的是耐心、节奏和坚实的基础。
看着扶苏幡然醒悟的样子,嬴政严厉的目光稍稍缓和:“你有大志,有奇思,朕心甚慰。但欲戴王冠,必承其重。这‘重’,不仅仅是暗处的冷箭,更是这治国理政的千头万绪,是平衡各方利益的如履薄冰。要学会蓄势,待时而动。”
他坐回案后,手指敲了敲那份奏疏:“商税、钱庄,并非不可行。但,不是现在。当前要务,是消化既有成果。将雪盐、新犁彻底推行于关中、巴蜀,深入人心,让朝廷与百姓皆得其利,让你的天工苑培养出更多可靠的人才。待到你根基稳固,羽翼丰满,手中握有足够多的筹码,届时再行此等变革,阻力自会小上许多,成功率也将大增。”
这便是帝王心术,是稳坐钓鱼台的耐心与布局。嬴政并非否定扶苏的想法,而是在教导他如何更好地去实现。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扶苏心悦诚服地躬身。这一刻,他从嬴政身上学到的,远比任何“格物”知识都更为珍贵。
“至于眼前……”嬴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那些跳出来反对的,正好让朕看看,都是哪些魑魅魍魉。此事,你暂且放下,由朕来处置。你专心做好你该做之事。”
“诺!”
从章台殿出来,扶苏感觉仿佛卸下了一层无形的重担,又仿佛肩负了更沉的责任。 他不再急于求成,而是按照嬴政的指点,将精力重新聚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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