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与皇后离去后,书房内重归死寂。
曹髦没有唤人添灯,任由那一点孤烛在黑暗中摇曳,将他独自沉思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微微晃动,一如他此刻波澜起伏、难以决断的内心。
他重新坐回案前,目光再次落在那张几乎要被他看穿的地图上。
洛阳、潼关、长安、邺城……一个个地名,此刻不再是冰冷的符号,而是关联着无数人命运、关系着帝国兴衰的节点。
成济那石破天惊的计划,就像一把双刃剑,悬在所有节点之上,闪烁着诱人却又危险的光芒。
“成功……若此计成功……”曹髦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脑海中开始勾勒胜利的图景。
宗室得以安然返回洛阳,他作为曹家之人和帝国皇帝的责任得以履行,洗刷了被迫与逆贼谈判的耻辱。
司马家在关东的主力被诱至邺城,在成济的坚守和自己的亲征合围下遭受重创,甚至可能一战覆灭。
届时,他,曹髦,将不再是那个依靠权臣手下反正才得以亲政的年轻皇帝,而是御驾亲征、力挽狂澜的中兴之主。
携此赫赫战功与无上威望,朝中那些仍在首鼠两端、待价而沽的世家大族,谁敢不俯首帖耳?
皇权将真正重归曹氏,大魏的江山将稳如泰山!
这前景,光是想一想,就足以让任何一位有志君王热血沸腾。
这几乎是解决他目前所有核心困境的一剂猛药,效果立竿见影。
然而,冰冷的现实如同窗外渗入的夜风,瞬间吹散了这炽热的幻想。
他的目光聚焦在地图上那条从洛阳蜿蜒至邺城的险峻路线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风险……所有的风险,几乎都压在了成卿一人肩上啊……”曹髦喃喃自语,声音中充满了苦涩。
他清晰地知道,即便计划出现偏差,司马家主力未能被全歼,或者合围时机稍有延误,他作为皇帝,手握洛阳主力,背靠虎牢天险,依然有足够的资本退回洛阳,与司马家继续周旋、谈判。
最坏的结果,无非是维持现状,甚至暂时忍辱负重。
但成济呢?
那个在南阙,于千军万马之前,毅然反戈,将滴血的长戟指向贾充,将身家性命乃至全族命运都押在他这个前途未卜的傀儡皇帝身上的身影,历历在目。
那个在潼关,面对司马望十万精锐,身先士卒,浴血奋战,以卓越的军事才能和坚定的意志,为他稳住帝国基石的身影,恍如昨日。
那个在他最孤立无援、如同囚徒之时,唯一挺身而出,赋予他希望和力量的身影,深深烙印在他心中。
如今,自己却要亲手将这份沉甸甸的忠诚与恩义,推向一条几乎注定有去无回的绝路?
司马家对他成济恨之入骨,反叛司马昭、斩杀司马望、肃清雍凉……这一桩桩一件件,早已是不死不休的血海深仇。
一旦计划失败,邺城被攻破,成济落入司马家手中,其下场……曹髦甚至不愿去细想,那必然是受尽屈辱、死无全尸!
“朕……朕岂能如此?”一股强烈的愧疚和自我厌恶涌上心头,曹髦痛苦地闭上双眼。
“利用忠臣的性命,去博取自己的功业与安稳?这与司马昭之辈有何区别?朕若行此之事,将来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太祖武皇帝(曹操)、高祖文皇帝(曹丕)?”
情感如同汹涌的潮水,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仿佛能看到成济在邺城孤立无援,浴血奋战至最后一刻,那双始终坚定、充满智慧的眼睛,在最后时刻是否会流露出对他这个皇帝的失望?
然而,就在这情感的漩涡即将把他淹没时,太后郭氏那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话语,再次在他耳边清晰地响起。
“皇帝,你如今坐的,是天下至尊之位……帝王不能为个人恩义所困!”
“若因一时不忍,错失良机……届时,陛下失去的将更多,局面也将更加艰难。而成将军的一片赤忱,亦将付诸东流。”
是啊……他是皇帝。
他的身后,是列祖列宗打下的江山,是万千黎民百姓的安危,是那些仍在司马氏手中朝不保夕的曹氏宗亲。
他个人的不忍与愧疚,在帝国利益、江山社稷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奢侈。
皇后卞氏温柔却同样坚定的话语也适时浮现:“陛下当体谅其忠,成全其志,方不负他一番苦心。”
曹髦猛地睁开眼,眼中虽然仍有血丝,但之前的迷茫与痛苦,正被一种深沉的、混杂着痛楚的理智逐渐取代。
他重新审视全局。
司马家挟持宗室,公然要挟皇帝,此风绝不可长。
若此次妥协,国法威严何在?
天子威严何存?
日后乱臣贼子必将竞相效仿,大魏将永无宁日。
他曹髦,绝不做第二个刘协,绝不容许曹魏江山断送在自己手中!
成济,他提出的这个计划,固然凶险,但何尝不是看准了这唯一的破局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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