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济是在一阵剧痛中恢复意识的。
那痛楚并非锐利，而是深沉、绵长，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无数伤口，提醒着他这副身躯曾经历过何等惨烈的摧残。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野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朴素的木质屋顶和横梁，空气中弥漫着草药苦涩而熟悉的气味。
他试图移动，却发现身体如同被碾碎后重新拼接起来，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并激起新一轮的疼痛。
喉咙干得发烫，他下意识地想吞咽，却只引发一阵低哑的呛咳。
这细微的声响立刻惊动了门外守候的人。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名身着浅色布衣、须发皆白的老医者快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名顶盔贯甲、面带关切的年轻士兵。
“将军！您醒了！”医者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喜悦，他快步来到床边，伸出三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搭在成济露在薄被外的手腕上。
他的手指干燥而稳定，闭目凝神细细感受着脉搏的跳动。
成济张了张嘴，想询问战况，却只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将军莫急，您元气大伤，喉部亦受创，还需缓言。”医者温和地制止他，仔细诊脉后，脸上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
“将军脉象虽弱，但已趋平稳，真是万幸！您身负创伤二十七处，失血过多，昏迷了整整五日。能醒过来，便是闯过了最大的鬼门关。如今伤势已暂时稳定，但内腑震荡，筋骨受损，仍需长期静养，切不可再劳神费力。”
这时，旁边的年轻士兵也激动地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参见将军！将军有何吩咐？”
成济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的不适，用尽力气，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般问道：“战…况…如…何？”短短四个字，却仿佛耗尽了他刚积蓄起来的一点气力。
医者本想劝阻，但看到成济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急切，叹了口气，退到一旁。
士兵闻言，脸上瞬间焕发出兴奋的光彩，声音都提高了八度：“回禀将军，大捷，我军大获全胜。皇上神武，运筹帷幄，已亲自率军将司马家大军彻底击溃。司马孚老贼被杀，司马骏、司马瑾等一干逆首尽数伏诛！参与叛乱的司马氏党羽已被连根拔起，司马家……已被彻底铲除！”
尽管心中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这确凿无疑的胜利消息，成济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涌遍全身，甚至暂时压过了伤处的剧痛。
他闭上双眼，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了一口气。
所有的谋划，所有的血战，所有的牺牲……在这一刻，都值得了。
南阙倒戈，潼关血战，直到这邺城下的决死一击……这条布满荆棘、以生命为赌注的道路，终于走到了尽头，并且，他赌赢了。
“皇…上…”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平稳了许多。
士兵立刻回道：“陛下圣体安康，如今正坐镇邺城，处理善后事宜，安抚军民，清算逆党。陛下每日都遣人来询问将军伤势，言道待将军稍愈，局势稳定，便起驾返回洛阳。”士兵顿了顿，脸上满是崇敬。
“陛下还说…此番能平定逆乱，将军当居首功，天下……不会忘记将军的忠勇。”
听到这话，成济心中并无多少得意，只有一片尘埃落定的平静。
他挣扎着，用目光示意了一下自己干裂的嘴唇。
医者会意，连忙取过旁边温着的清水，小心翼翼地滋润着他的唇瓣。
那清冽的水分如同甘霖，稍稍缓解了喉咙的灼痛。
思绪渐渐清晰起来，司马氏的覆灭，意味着曹魏内部最大的毒瘤已被切除，皇帝曹髦的权威将真正树立起来，一个混乱的时代被强行扭转了方向。
压在他心头最沉重的一块巨石，终于落地。
然而，天下并未真正太平。
他的思绪飘向了更远的地方，西南，那崎岖的蜀道之后，继承诸葛亮遗志的姜维，依然在为实现兴复汉室的理想而秣马厉兵；东南，凭借长江天堑割据的东吴，孙氏政权依旧在观望中原的局势变幻。
统一的大业，尚且任重道远。
还有北面。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广袤的草原和沙漠，那些即将在历史舞台上掀起腥风血雨的游牧部族。
“五胡乱华”，这四个字如同梦魇，曾是他这个穿越者内心深处最深的恐惧，也是他矢志要改变的历史悲剧。
如今，内部最大的障碍已经扫清，他终于可以腾出手来，为这个伟大的文明构筑起北方的坚固屏障，将那段黑暗彻底扼杀在萌芽之中。
历史，已经改变。
这片古老的大陆，不会再重蹈那血泪交织的覆辙。
华夏文明的火炬，将继续在这片土地上熊熊燃烧，而不会经历那近乎中断的浩劫。
一股难以言喻的庆幸感涌上心头，在那场决定性的战斗中，他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几乎是以命换命的方式，为皇帝的主力创造了决胜之机。
刀剑无眼，他能从那尸山血海中活着出来，亲眼看到胜利的曙光，本身就是一种奇迹。
精神一旦放松，沉重的疲惫感便如同潮水般再次将他淹没。
伤势带来的剧痛也变得更加清晰，他不再抗拒身体的呼唤，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外面隐约传来人们走动、低声交谈的声音，那是胜利者在处理战后事宜的忙碌，这声音此刻听来，不再紧张，反而带着一种新生的希望。
在陷入沉睡之前，最后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萦绕——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亲眼看着这个亲手参与重塑的帝国，走向他理想中的强盛与安宁。
这一次的沉睡，不再有噩梦的惊扰，只有一片温暖而祥和的黑暗。
他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而绵长，守在床边的医者和士兵对视一眼，都轻轻地松了口气，悄然退到外间，继续他们的守护。
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悄无声息地移动着，仿佛在静静诉说着新时代的序章。
缔造这新章的关键之人，正在漫长的沉睡中，积攒着走向未来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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