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指挥部低矮的砖房里,弥漫着浓烈的劣质烟草、湿木头和油墨混合的气味。一张巨大的、铺满整个长条木桌的北京地铁1号线施工总图,此刻被几份来自兰州的勘探报告和地质图无情地压住了一角。昏黄的灯泡悬在头顶,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晃动的人影。
周远伏在案前,鼻尖几乎要碰到图纸上密密麻麻的等高线和地质符号。他左手边是北京1号线西段永定河古河道那令人头疼的软土地层剖面图,右手边则是兰州发来的、标注着“流沙层”的勘探孔柱状图。两处地质灾难,一软一散,如同横亘在共和国地下铁道巨龙雏形上的两道狰狞伤疤。
技术员小李屏息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只听见钢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周总工偶尔发出的、陷入深度思考时无意识的低哼。桌上摊开的笔记本,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写满了各种符号和公式:
`γ_sat`(饱和重度)、`φ`(内摩擦角)、`c`(粘聚力)… 这些冰冷的参数,在周远脑中激烈碰撞、重组,试图在不可能中找到一条通路。
“渗透系数k值…太小了…”周远喃喃自语,指尖重重地点在兰州报告上那个令人绝望的数字上。传统井点降水,依靠的是在开挖区四周密集打设滤管井,持续抽水,在地下形成“降水漏斗”,从而降低坑内水位,疏干土体。但这套方法的命门在于土的渗透性。兰州的流沙,颗粒极细,均匀得像筛过的面粉,孔隙间的水如同被锁住一般,根本难以依靠重力有效排出。抽水机再轰鸣,抽走的也只是杯水车薪,动不了流沙层深处的“水根”。强行开挖?那无异于在粘稠的沼泽里挖洞,四壁的流沙会像融化的黄油一样瞬间坍塌、涌入,将一切努力吞噬。
“堵…堵不住,抽…抽不干…”周远眉头紧锁,目光在两个截然不同的地质剖面间来回跳跃。北京的软土,可以用加密钢筋“硬抗”,用减压井“疏导”。兰州的流沙呢?它的“软”是流动性的、无孔不入的致命陷阱。
忽然,他盯着北京图纸上那个成功化解了承压水危机的“减压井”符号,又看了看兰州报告中描述流沙颗粒形态的“均匀、无粘性”几个字,一个极其大胆、近乎异想天开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思维的混沌!
“如果…不是抽水呢?”周远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摄人的精光,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如果反过来,往流沙里‘注’东西呢?”
小李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惊得一愣:“注…注东西?注什么?”
“注能把它‘粘’起来、‘冻’住的东西!”周远语速飞快,思路如同开闸洪水,“流沙之所以流动,是因为颗粒间全是水,没有胶结力!我们给它强行制造胶结力!”他抓起铅笔,在兰州地质图的空白处急速勾画起来。
“在开挖轮廓线外围,打一圈密集的孔!不是向下抽水的井,而是水平或小角度倾斜的孔!用高压泵,把特制的浆液,像打针一样,强力注入到流沙层里!”铅笔在纸上戳出一个个有力的点。
“浆液?”小李还是没完全跟上。
“对!水泥浆?不行,太稠,在细沙里渗透不开。化学浆液?我们没条件,太贵!”周远的大脑飞速检索着所有可能的材料,“泥浆!高浓度的膨润土泥浆!这东西有触变性,静止时像胶,搅动时变稀,正好!高压注入时,它能像水一样挤进沙粒的缝隙;停止注入,它迅速变稠,把松散的沙子颗粒‘粘’成一个整体!就像…就像在流沙里‘织’一张看不见的、又韧又密的‘网’!把流沙变成…‘人造砂岩’!” 他用力在图纸上画了一个圈,代表这层设想中的“冻结帷幕”。
“膨润土…泥浆帷幕?”小李的眼睛也亮了起来,这个想法太颠覆常规了!
“不止是帷幕!”周远的思路越来越清晰,笔下的线条也越发凌厉,“在开挖区内部,也要打注浆孔!形成网格!让浆液在计划开挖的整个流沙体内部渗透、胶结!提前把它‘加固’成一块整体性良好的‘冻豆腐’!然后再开挖,就像切一块硬实点的豆腐,而不是在稀汤里捞沙子!” 他重重地在图纸中央划了一个网格。
“这…这能行吗?注浆压力怎么控制?浆液配比?孔距、深度…”小李被这宏大的构想震撼,同时也感到巨大的技术挑战扑面而来。
“没有现成的经验!”周远斩钉截铁,“只能靠计算和试验!立刻准备!”
接下来的日子,指挥部这间小屋成了技术攻坚的前沿堡垒。周远几乎不眠不休。他查阅能找到的所有关于土力学、流沙特性、注浆技术的零星资料,哪怕只是只言片语的外文期刊摘要。他亲自计算注浆压力与流沙层深度、浆液粘度的关系,推导浆液扩散半径的估算公式。他找来工地实验室的技术员,在脸盆里模拟流沙,用不同浓度的膨润土泥浆进行灌注试验,观察渗透效果和凝固强度。一盆盆的泥沙被反复搅拌、灌注、测试,记录本上写满了失败和调整的数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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