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祭的百日之期,恰逢清明。
洛阳城内褪去了节庆的喧嚣,换上了一片肃杀的白色。
薄雾如纱,缠绕着街巷屋檐,将整座都城笼罩在一种近乎凝滞的静谧之中。
晨光微明,洒在青石板路上泛起冷白的光泽,仿佛大地尚未苏醒,只余亡魂低语于风中。
远处传来更夫收班时敲击铜锣的最后一声,余音短促而空旷,在巷口回荡片刻便消散无形。
脚底踩过湿滑的石板,寒气顺着鞋底渗入足心,像是旧日冤屈仍潜伏于地脉深处。
曹髦下诏,于太极殿前广场举行“清明追思礼”,以悼念自嘉平六年宫变以来,所有在权力倾轧中逝去的亡魂。
百官身着素服,依序立于广场之上,衣袂轻动时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如同枯叶坠地;袖角相擦间带起一阵阵布帛摩擦的轻响,像无数细小的叹息汇成一片压抑的潮音。
春日晨光虽明媚,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寒意与困惑——那寒意不仅来自料峭春风,更源于人心深处无法言说的战栗。
鼻尖掠过一丝清苦的檀香,混着露水浸润泥土的气息,令人胸腔发紧。
钟鸣九响,声音浑厚悠远,在宫墙间回荡不绝,像是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最后一声余韵未歇,天边云层裂开一线,透出淡金光芒,映得祭鼎上的铜兽纹饰微微发亮。
身披玄色冕服的曹髦步上高台,面容沉静如古井无波。
他并未如众人所料那般痛斥国贼,也未歌颂忠良。
他亲手点燃三炷清香,插入祭鼎。
火光一闪即灭,升起三缕青烟,袅袅盘旋而上,带着松脂与檀木混合的苦香,缓缓融入初春的薄雾。
香气清冽而沉重,似能穿透皮肉,直抵肺腑,吸入时喉头微涩,仿若饮下一段不可回避的历史。
“朕今日立于此,非为一人,非为一党。”天子的声音透过晨雾,清晰地传遍广场,“朕所悼者,是所有逝于这场纷争的生命。”
满场皆惊。
内侍展开一卷由曹髦亲撰的祭文,却并未诵读。
曹髦的目光扫过阶下百官,淡淡道:“此文,朕已无力去念。宣,军制参议曹英,登台代朕宣读。”
曹英!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百官心中炸开。
在无数道或惊愕、或鄙夷、或同情的目光中,一名身着素白布袍的男子缓步而出。
他的脚步极轻,踏在石阶上几乎无声,唯有风吹动宽袖时发出轻微的布帛摩擦声,像一页旧纸被缓缓掀开。
他身形清瘦,面颊微凹,唇色淡得近乎苍白,曾经的骄横与悍勇荡然无存,只余下一片洗尽铅华的沉寂。
指尖微凉,触碰到祭文卷轴时,竟有一瞬几不可察的颤抖——那羊皮卷轴边缘略显粗糙,摩擦过指腹,带来一阵细微刺痒,如同记忆的倒刺扎进血肉。
观礼的人群边缘,一名身材魁梧的壮汉死死攥紧了拳头,骨节因用力而发白,指缝间渗出细密汗珠,掌心已被指甲掐出道道红痕。
他正是被贬谪在家的赵破虏,今日特许前来观礼。
当曹英念到“那几名奉命行刺天子、最终被斩于剑下的刺客”时,赵破虏瞳孔猛地一缩——其中一人,是他亲手砍下的头颅。
那人临死前只说了一句:“我不过是个卒子。”此刻,那句话仿佛穿越三年光阴,再度在他耳边响起,带着血沫喷溅时的温热气息和喉管断裂的咯咯声。
他还记得刀锋切入颈骨的阻力,那一瞬间脖颈抽搐带来的震动,至今仍残留在右臂肌肉的记忆里。
他死死攥着的拳头开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怒火,而是因为……羞愧。
风掠过广场,吹起他额前乱发,也吹散了心头最后一丝执念。
终于,他的手指一根根松开,掌心留下四道深深的指甲痕,渗出血丝,混着冷汗滑落,在青石板上留下几点暗红印记,转瞬又被晨露稀释。
曹英展开祭文,他那曾号令千军的嗓音,此刻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悼故大将军司马师,权倾一时,终归尘土;悼故中书令李丰,谋国未成,身死族灭;悼故光禄大夫张缉,外戚之尊,难逃刀斧;悼故掖庭令冯????,忠奸难辨,血溅宫闱……”每念出一个名字,台下便是一阵压抑的骚动。
有人低头垂首,有人悄然交换眼神,更多人只是僵立原地,听着自己的心跳与远处幡旗猎猎作响交织成一片。
风拂过耳际,带来布帛翻飞的噼啪声,也送来人群呼吸之间起伏的浊气,沉重如铁锈味弥漫空中。
当他念及那些在兵变中死去的无名宿卫,念及被牵连的家眷,甚至念及了那几名奉命行刺天子、最终被斩于剑下的刺客时,全场死寂,只剩下他平静的诵读声,像一把钝刀,缓慢割开历史结痂的伤口。
当祭文接近尾声,曹英抬起头,目光第一次扫过台下那一张张神情各异的脸。
他顿了顿,用自己的话语,为这篇惊世骇俗的祭文作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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