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县景氏让出的祖宅,此刻成了韩军的中枢与权谋的角斗场。深宅大院,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弥漫在雕梁画栋间的、混合着血腥、汗渍与新漆味道的硝烟气。正厅被临时充作宴会之所,巨大的青铜烛台插着粗如儿臂的牛油巨烛,跳跃的火光将人影拉长、扭曲,投射在悬挂着褪色楚锦的墙壁上,如同幢幢鬼影。空气里浮动着珍馐佳肴的香气、浓烈的酒气,以及一种更为粘稠的、名为“算计”的气息。
韩候高踞主位,玄色常服在烛火下泛着冷硬的幽光,他并未着甲,但那无形的威压比任何甲胄都更令人窒息。阶下左右,泾渭分明。左侧是以新晋权贵景伯玉为首,班氏、权氏等楚国投效贵族,他们衣着光鲜,脸上堆着或真或假的恭敬与期待,眼神深处却难掩一丝不安与审时度势的精明。右侧,则是以楚国令尹昭奚恤为首的使团。昭奚恤依旧是一身玄色深服,腰悬那柄令人侧目的“毒蛇噬玄鸟”长剑,端坐如渊渟岳峙,脸上覆着一层化不开的阴沉,唯有一双深潭般的眸子,在烛光下偶尔闪过鹰隼般的锐利,冷冷扫视全场。他身后随员皆正襟危坐,气氛肃杀,与左侧的刻意逢迎形成刺眼对比。
丝竹之声刻意营造着虚假的祥和。酒过一巡,韩候放下手中的青铜酒爵,清脆的磕碰声让厅内瞬间安静下来,连丝竹都识趣地停歇。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聚焦在主位。
“景卿,”韩候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寂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味,“尔弃暗投明,献邓县,佐新政,功勋卓着。今日,孤赐尔姓——邓!我们脚下这片土地原属邓国,从大禹封于此,已越两千年,景姓不过是三百年楚国灭国后给你们的屈辱姓氏!自此,尔及尔族,复其本姓,便为邓县邓氏!” 此言一出,厅内落针可闻!赐国姓,乃是无上殊荣!
韩候目光缓缓扫过左侧那些投效贵族惊愕、继而涌上狂喜与热切的脸庞,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鸣:“邓县,即赐予邓氏,当为食邑!”
这封赏,重逾千钧!邓伯玉浑身一震,离席扑倒在地,额头重重叩在冰冷的青砖上,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变调:“臣…邓伯玉,叩谢君上天高地厚之恩!粉身碎骨,难报万一!”
韩候微微抬手,示意他起身,目光却如实质般掠过左侧每一张面孔,最终定格在右侧昭奚恤那毫无波澜、却更显森然的脸上,缓缓道:“此有三意:其一,昭告天下,邓景氏与景田,早已分道扬镳,各为其主!其二,”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掌控生杀予夺的自信,“凡效忠大韩者,无论出身楚地何方,孤必量才而用,论功行赏!尔等之田宅、商利、功名,皆可于韩国之内,寻得安身立命、光耀门楣之位!其三…” 韩候的目光如同淬火的钢针,刺向昭奚恤,“便是让天下人,尤其是楚国的朋友,看清孤之诚意与胸襟!”
这三层意思,如同三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对邓伯玉而言,彻底斩断与楚国的旧根,将其牢牢绑在韩国战车上,赐邑既是恩赏也是拴住这条“商狼”的锁链。
对投效贵族而言,画出一张巨大的、充满诱惑的饼——“上升通道”、“纳入总盘”、“出仕机会”,赤裸裸的收买人心!
对昭奚恤及楚国而言,这是当着楚国令尹的面,对楚国贵族进行的公开招降纳叛!更是为接下来的谈判定下基调——韩国占据着道义和实力的双重优势!谈,都可以谈!
左侧贵族席间响起压抑不住的、带着谄媚与狂喜的低语和吸气声,看向邓伯玉的眼神充满了羡慕与攀附之意。而右侧楚国使团,则是一片死寂。随员们脸色或铁青或惨白,目光低垂,不敢直视主位。唯有昭奚恤,依旧端坐如山,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覆盖着阴沉的脸庞在跳跃烛火下,如同冰冷的铁面具,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被冒犯的厉芒。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无声的刀光剑影。
短暂的死寂后,韩国方面卫鞅适时开口,打破了僵局,声音平和却暗藏锋芒:“为表诚意,我韩国愿先行释放部分楚军战俘。此辈多为伤患羸弱,留之无益,徒耗粮秣。” 这看似善意的举动,实则是将“负担”抛给对方,更是对楚国军力的一种隐晦羞辱——你们宝贵的士卒,在我们这里只是浪费粮食的累赘。
昭奚恤终于缓缓抬起眼皮,深潭般的眸子看向韩候,声音低沉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贵国善意,外臣代楚王谢过。然被俘将士,皆为我大楚忠勇之士。外臣愿以金帛、粮秣,补偿贵国所耗,并恳请贵国,体恤将士骨肉分离之苦,释还更多被俘袍泽…” 他略一停顿,目光扫过韩国将领席,“…及,彼等随身甲胄器械。” 最后一句,才是重点!武器装备,是重建军力的关键!补偿只是幌子,索要装备才是核心诉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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