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南大营深嵌在秦岭山谷盆地的褶皱里,八月底的溽热如同黏稠的泥浆,死死糊住每一寸空气。山风穿过谷口,带来的不是清凉,而是裹挟着尘土与草木蒸腾气息的、沉甸甸的闷浪。中军大帐虽撤去了厚重的帷幔,仅余轻纱阻隔蚊蝇,帐内空气却依旧凝滞如铁,巨大的山河舆图像一块吸饱了水汽的沉布,悬垂中央,汗珠沿着“新郑”、“宛城”的字迹蜿蜒爬行,洇出深色的湿痕。枢密院副使李虎站在图前,深青官袍的后背已湿透成一片更深的墨色,紧贴着他微微佝偻的脊梁。他声音洪亮,努力穿透这令人昏聩的闷热,但字里行间透出的干涩与无奈,如同久旱河床上的龟裂:
“……新征五万兵员名册已定,然实到洛水大营点验者,不足七成!库府甲胄堆积如山,然能合身、堪用者,十停中竟只发下七停!刚来动员兵或赤膊持木,或甲胄不全,队列涣散如沙……新郑诸县,所出钱帛招募之卒,多为市井无赖、流民乞丐,筋骨孱弱,志气萎靡,稍加操练便怨声载道……”他粗糙的手指划过舆图上几处新标出的、象征营垒的墨点,额上豆大的汗珠滚落,“啪嗒”一声砸在夯实的泥地上,瞬间被吸干,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小圆斑。
韩侯并未落座,而是背对众人,负手立于帐门,目光穿透蒸腾扭曲的地气,死死钉在西南方层峦叠嶂的深处——那里是遥远的大散关。他手中紧攥着一卷薄而硬的羊皮纸,边缘磨损,指节因用力而呈现出青白色。李虎的汇报,连同帐内令人窒息的闷热与帐外新兵操练的嘈杂喧嚣,似乎都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他身外。
“够了!” 韩侯骤然转身,声音不高,却像烧红的铁钎猛然刺入冰水,“滋啦”一声将李虎后续的艰难陈述彻底截断。他扬起手中那份染着烽烟气息的羊皮纸,锐利的目光如淬毒的箭矢,扫过帐内诸人,最终牢牢钉在李虎那张因惊愕与压力而僵硬的脸上。
“孙膑的羽书!” 韩侯的声音冰冷刺骨,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棱的重锤砸下,“南阳锐士,已在大散关城下蚁附强攻三日!关墙之下,尸骸堆叠如柴,秦弩箭矢遮天蔽日!每一刻,都在用我韩国儿郎的血肉,冲刷秦人的石墙!” 他向前踏出一步,舆图上“新郑”二字近在咫尺,指尖几乎要戳破那浸透汗渍的羊皮,“寡人在这里,听尔等絮叨新郑那些商贾如何拖延!如何推诿!如何一边哭穷吝啬于免役之钱,一边又巧施诡计,塞些市井渣滓、残弱流民来充数!他们的算盘珠子拨得山响,斤斤计较每一枚铜币的去向,难道比大散关下将士的断臂残肢还重?比寡人饮马渭水的宏图还重?!这个国家不管哪个阶层该交的‘血税’一分都不能少,我们是国家的肉食者,不是捣糨糊的作坊主。”
帐内死寂,连呼吸都仿佛被扼住。李虎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头颅深垂,汗水顺着鼻尖如断线之珠般滴落。帐外,新兵操练场传来的不再是整齐的呼喝,而是混杂着抱怨、呵斥、木棍撞击的混乱噪音,如同这片闷热土地上酝酿的不安。知了的嘶鸣穿透进来,尖利得令人心烦意乱。
韩侯的目光从令人沮丧的舆图上抬起,越过李虎的头顶,投向帐外那片被烈日炙烤得白茫茫的校场。尘土飞扬中,那些新招募来的“兵勇”身影歪斜,动作笨拙。然而,就在这片混乱边缘的阴影里,却有一群截然不同的身影——那是等待劳役的楚国战俘和奴隶。他们衣衫褴褛,多数人裸露的脊背上烙印着耻辱的印记或残留着鞭笞的旧痕,瘦骨嶙峋却筋肉紧绷。一双双深陷的眼窝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贪婪的渴望!他们死死盯着校场上那些发放下来的、哪怕是最简陋的皮甲和兵器,喉咙里压抑着粗重的喘息,身体微微前倾,如同嗅到血腥的饿狼。对他们而言,那粗糙的皮甲是身份的蜕变,那冰冷的铁戈是通往自由的阶梯!军功爵制,是悬于深渊之上唯一的光!哪怕那阶梯由尸骨铺就,那光芒需要用血税浇灌!
“新郑所缺两万兵额,”韩侯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冷酷的决断,手指猛地指向校场边缘那群灼热的眼神,“即刻从各地服役满两年以上、历次考评‘忠勇’的楚国战俘、奴隶中甄选补足!编入新郑诸军序列!十日内,必须齐装满员!寡人要在秦人秋收之前,看到我大军进关的锋芒!” 在他口中带着金属的铿锵与血腥的寒意,重重落下。对商人,那是需用铜钱赎买的负担;对这些奴隶,却是用生命搏取尊严与阶跃的、梦寐以求的入场券!
韩侯的命令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沉闷的回响尚未平息,帐角便传来几声压抑的轻咳,带着旧秩序的焦虑。铁官司田鸠,身形敦实如铁砧,面庞被炉火常年熏烤得黝黑泛红,向前挪了半步。他双手习惯性地在身前搓着,仿佛指缝间永远残留着煤灰与铁屑的颗粒感,眉头紧锁成一道深刻的沟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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