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县以西,金牛古道的痕迹在初冬的山野间迅速模糊。蜀军撤退的仓皇足迹尚存,但第二镇总兵带佗并未选择这条相对“坦途”。他深知,欲行奇袭,必走奇径。
第二镇的数千精锐,如同融入山林的鬼魅,在带佗的严令下,舍弃了沉重的辎重和显眼的旗帜。士兵们只携带十五日干粮、兵刃、绳索和简易攀爬工具,人人背负一块厚实的油毡用以抵御山间寒雨。队伍如一条沉默的长蛇,一头扎进了米仓山脉东麓更加荒僻、险峻的褶皱之中。
甫一离开勉县所在的汉中盆地,气候便陡然一变。盆地的湿冷尚可忍受,而进入川北山地,凛冽的朔风仿佛有了实质的刀锋,贴着嶙峋的山脊呼啸而下,轻易就能穿透士兵单薄的冬衣,刮在脸上如同针扎。空气变得异常干燥、清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肺的凉意。天空是铅灰色的,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阳光吝啬地洒下几缕惨白的光线,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山路崎岖,许多地方根本没有路,只有近乎垂直的陡坡和风化破碎的岩石。士兵们手脚并用,在湿滑冰冷的石壁和覆盖着薄霜、极易打滑的枯草上攀爬、挪移。冰冷的露水很快浸湿了他们的裤腿和绑腿,寒气直透骨髓。带佗走在队伍最前,他卸去了显眼的将甲,只穿一件厚实的皮袄,腰间挂着长刀和绳索,动作矫健如猿猴,锐利的目光不断扫视着前方和两侧的崖壁密林。
“总兵大人,这风……像刀子!”一名亲兵喘着粗气,将冻得通红的双手拢在嘴边呵气,白色的雾气瞬间被寒风卷走。
带佗头也不回,声音在风中显得异常冷静:“川北的风,是蜀道的第一道屏障。它刮走你的体温,也刮走你的意志。熬过去!告诉后面,手脚麻利些,落单即死!”他的话语如同这山风般冰冷无情,却带着稳住军心的力量。他抬头望向更高处隐约可见的、被薄雪覆盖的山巅——那是七盘岭的方向,目光更加坚定。
队伍在沉默中艰难前行。山间偶尔可见尚未完全凋零的耐寒树种,如青杠、冷杉,墨绿的针叶在寒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山涧溪流冰冷刺骨,涉水而过时,那寒意仿佛能冻僵人的脚踝。夜间宿营,只能在避风的岩石凹陷处点燃微弱的篓火,士兵们挤在一起,裹紧油毡和薄毯,依旧冻得瑟瑟发抖,听着帐外风过林梢如同鬼哭狼嚎。
然而,正是这极端恶劣的天气和险峻的山路,成了最好的掩护。蜀军的斥候绝想不到,会有一支成建制的军队,敢于在初冬时节穿越这片“鸟道兽径”的绝域。带佗心中盘算着时日,距离七盘岭越来越近,一股混合着期待与巨大压力的紧张感,如同冰冷的蛇,缠绕在他心头。成败,在此一举!
当带佗部如同神兵天降,以雷霆之势击溃七盘岭上措手不及的少量蜀军守备,将象征着第一军的战旗插上那俯瞰金牛古道、万壑千岩的绝顶之时,汉中郡守申翼率领的庞大筑关队伍,也正如同迁徙的蚁群,沿着刚刚打通不久、依旧险象环生的金牛道北段,艰难地向七盘岭方向蠕动。
七盘岭上的气候,比带佗行军所经的山地更为严酷。这里海拔更高,朔风更加狂暴、干燥,仿佛能直接吹走人身上的水分。阳光偶尔穿透铅云洒下,非但不能带来暖意,反而将裸露的灰白色岩石照耀得刺眼冰冷。入夜后,气温骤降,石头上甚至会凝结一层薄薄的、闪着寒光的“地甲霜”(即霜冻)。空气中弥漫着岩石的冷冽气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极高之处的空旷与肃杀。
凛冽的朔风在七盘岭垭口处发出鬼哭般的尖啸,卷起细碎的冰晶,狠狠抽打在每一个裸露的肌肤上。汉中郡守申翼与郡监御史韩珉并肩站在刚刚清理出的、位于山口狭窄处的一片坡地上,裹着厚重的貂裘,身体依然在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寒气仿佛无孔不入的冰针,穿透层层衣物,直刺骨髓。两人的面庞被这川北高地的罡风吹得通红,皮肤干裂起皱,每一次呼吸都带出大团浓重的白气,瞬间便被狂风撕碎、消散。
眼前景象令人望而生畏。垭口如同被上古巨神以开天斧劈开,两侧是近乎垂直、寸草不生的千仞绝壁,岩石呈现出冰冷的灰白色,在稀薄惨淡的天光下反射着死寂的寒芒。下方是深不见底、云雾翻腾的巨渊,人眼望去只觉头晕目眩。那条维系秦蜀、承载了无数血泪与商旅的金牛古道,此刻望去,不过是在这绝壁深渊间艰难攀附的一条细弱灰线,蜿蜒曲折,最终消失在南方更浓重的云雾与未知之中。
韩珉紧抿着因寒冷而发紫的嘴唇,努力稳住被风吹得几乎拿不住图纸的手。他展开带佗部斥候在激战后、冒着严寒紧急测绘出的简易地形图,又从怀中珍重地取出一卷用油布包裹的、略显陈旧的图样——这是其父、工部营造司主事韩璜寄来的数份前代雄关的营建图稿。他将二者仔细比对着,目光锐利如鹰隼,在图纸与眼前的实景间反复逡巡,眉头越锁越紧。山风卷动图纸的边缘,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如同催促的战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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