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朔风卷着黄河的冰屑与沙尘,抽打在赵国相国肥义厚重的皮裘上。他乘坐的轺车沿着冰封的河岸艰难西行,车轮碾压着冻土,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放眼望去,宽阔的河面被灰白色的坚冰覆盖,仅余河心一道浑浊湍急的黑水,如同大地上一道狰狞的伤口。两岸景象,泾渭分明。
河南岸,魏境。曾经繁忙的漕运几近停滞,沿岸的村落显得破败萧条。偶见稀疏的农人在冻得梆硬的田地里刨挖着稀疏的根茎,面色蜡黄,眼神麻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炊烟、牲口粪便和淡淡血腥气的萧索。肥义的心,随着车轮每一次颠簸,也一点点下沉。魏国,这个昔日三晋之首,如今的气象竟如此衰颓。
大梁城,虽仍显雄浑,但城垣下堆积的污雪与流民搭建的简陋窝棚,无声诉说着战争的创痛。宫室之内,炭盆烧得不足,一股阴湿的寒气渗入骨髓。魏王高踞王座,面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浮肿,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烦躁。阶下,魏相公孙痤垂手侍立,身形微佝,宽大的朝服似乎也掩不住那份沉重。
肥义深深一揖,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更带着邯郸城头压下的千斤重担:“外臣肥义,奉我主赵侯之命,拜见大王。去岁大王振臂,号召三晋同心抗齐楚,我赵国为响应大义,首当其冲,独力承受齐之兵锋。如今巨鹿泽畔,齐人艨艟横行,我赵卒虽勇,然无水师之利,徒呼奈何!故冒严寒而来,恳请大王看在唇齿相依、三晋同源的情分上,施以援手。我赵国急需楼船建造之术,以御强齐于波涛之外!”他抬起头,目光恳切而坚定,直视魏王。
魏王尚未开口,阶下一位身着绛紫深衣、面皮焦黄的大夫田需已抢先出列,声音尖利:“相国此言差矣!抗齐大义,我魏国何曾推诿?然相国可知,去岁至今,我魏国精锐尽出淮北,与楚蛮连番血战!战船焚毁、沉没者不知凡几!淮泗水道之上,处处飘着我大魏儿郎的忠骸与船板碎片!”他越说越激动,挥舞着手臂,“国内粮秣,十之六七输往前线,大梁仓廪几近见底!如今大河冰封,漕运断绝,庶民冬日嚼裹尚且艰难,何来余力、余粮、余工为赵国营造巨舰?相国所求,实乃强人所难!”
另一位年轻的太子申也慢悠悠地补充道,语气带着魏国特有的圆滑:“是啊,相国。造船非一日之功,尤需巨木、桐油、麻绳、熟稔工匠,此皆非仓促可得。况我魏国擅舟楫者,多在淮泗水军之中,如今正与楚人胶着,岂能轻易抽调?赵国若急,不若先以步卒坚城固守,待我淮北战事了结,再……”
肥义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沉痛:“太子所言战事艰难,外臣岂能不知?然齐之贪婪,甚于楚蛮!赵国若亡,齐军挟水师之威,逆大河而上,大梁岂能安枕?今日赵国前线浴血,亦是为魏国屏障东方!造船之术,非求魏国即刻出兵,只求大王开恩,允我赵国工匠入大梁船坊学习,或遣一二熟工指点,此乃燃眉之急,亦是固我三晋根基啊!”
殿内一时陷入沉默,只闻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殿外呼啸的风声。魏惠王的目光在肥义和几位大臣之间逡巡,带着一种难以决断的犹豫。他何尝不知肥义所言有理,但淮北的泥潭和空瘪的国库,像两条冰冷的锁链捆住了他的手脚。
一直沉默的公孙痤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老谋深算的平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大王,相国,诸位大夫。赵国之忧,实乃三晋之忧。然淮北战事未靖,国内物力维艰,亦是实情。强求魏国此刻倾力相助造船,确乎力有不逮。”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肥义焦虑的脸,“为今之计,莫若由魏国牵头,召韩、赵二君,于明岁开春、冰消水涨之时,会盟于大河之上!地点嘛……”他浑浊的老眼望向殿外冰封的河面,“白马津乃大河要冲,扼守东西水路,正可彰显我三晋同舟共济、共御外侮之决心!届时,三国共商抗齐大计,水师协作、物资调配、技术互通,皆可从容议定。此乃长远之策,亦解赵国燃眉之望。相国以为如何?”
肥义心中雪亮,这分明是缓兵之计!魏国想用一场遥遥无期的会盟,把难题往后拖。但他更清楚,此刻强逼魏国,绝无结果。他强压下心头的焦躁与一丝被敷衍的屈辱,深吸一口带着霉味的寒气,拱手道:“相国老成谋国,此议甚善!外臣定将大王与相国美意,速速回报我主赵侯。”
魏惠王似乎松了口气,连忙道:“善!甚善!公孙相国之议,深合寡人之心!那就这么定了,明岁开春,大河白马津,三晋会盟!”语气中带着一种卸下负担的轻快。
肥义再次深深一揖,退出大殿。大梁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比殿内更甚。他抬头望了望铅灰色的天空,只觉得那无形的压力,比邯郸的寒风更刺骨。
离开大梁,肥义命车队折而向南,渡过尚未完全封冻的黄河支流,进入韩国境内。景象陡然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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