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黄河中下游,天地仿佛被投入了一座巨大的熔炉。烈日悬空,白炽的光芒将大地烤炙得一片焦黄,空气中蒸腾着肉眼可见的扭曲热浪。河水不复春日的汹涌,水位下降,露出大片龟裂的褐色滩涂,浑浊的水流也变得粘稠迟缓,散发着浓重的淤泥与腐烂水草混合的沤臭。两岸的杨柳蔫头耷脑,叶片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土,蝉鸣声嘶哑而绝望,更添几分燥热难耐。旷野上热风卷起干燥的尘土,形成一道道昏黄的旋柱,如同游荡的鬼魅。这酷烈的盛夏,连时间都似乎被这无休止的炎热凝滞了。
一支风尘仆仆的车队,在黄土官道上艰难地跋涉,碾过被晒得发烫、浮土深厚的路面,扬起漫天黄尘。韩国特有的玄鸟旗无力地垂在车辕上,旗面被尘土染得失去了本来的色泽。车队中央最为宽大的驷马安车,车窗紧闭,隔绝着外面令人窒息的热浪和尘土。车内,韩王闭目养神,深紫色的锦袍领口微敞,额角仍有细密的汗珠渗出。他刚刚结束了那场充斥着算计、妥协与惊雷的白马津会盟,身心俱疲。然而,作为一国之君,他深知真正的挑战不在盟坛之上,而在归国之后如何消化盟约的果实,如何在列强的夹缝中壮大韩国。牛马任,此刻在心中默念,提醒着自己肩负的双重使命。
车轮辘辘,终于抵达了韩国北境重镇,依傍黄河渡口而建的广武城。城墙在烈日的暴晒下泛着刺目的灰白色,守城的士卒盔甲滚烫,倚着长戟,在蒸腾的热气中昏昏欲睡。城门洞下,一丝可怜的阴凉里,以相国申不害为首的一众韩国重臣早已恭候多时。申不害依旧是一身洗练的玄色深衣,腰束革带,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昔,只是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凝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他身后的官员们则显得有些狼狈,汗水浸透了官袍的前襟后背,紧贴在身上。
“恭迎殿下凯旋!”申不害领着众臣,在灼热的地面上躬身行礼,声音在闷热的空气中显得有些干涩。
安车停稳,车门打开。一股更猛烈的热浪裹挟着尘土气息扑面而来。韩王在侍从搀扶下步下车辇,脚下土地滚烫。他目光扫过申不害及众臣被汗水浸润的面庞,微微颔首:“免礼。相国与诸卿辛苦了。回衙叙话。”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和掩饰不住的疲惫。
广武县衙,同样被酷暑笼罩。虽已尽力在厅堂四角放置了盛满井水的陶缸,以期带来一丝凉意,但效果微乎其微。空气依旧粘稠燥热,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燃。韩王坐于主位,申不害坐于下首,其余如掌管财货的货值司司长邓伯玉、广武县令公仲锜等官员则垂手肃立两旁,个个汗流浃背。
申不害没有丝毫寒暄,直接切入正题,声音在闷热的大堂里清晰地响起:“君侯,自您赴盟白马津,月余以来,国中诸事繁杂,亟待殿下圣裁。”他语速极快,条理分明,显露出法家干吏的利落作风。
“其一,联合舰队所费甚巨!我国三船,虽为改装商船,然加装木女墙、蹶张弩、储备箭矢粮秣,并征募、犒赏水手,已耗府库钱一万金!李虎将军所遣三百二十名‘实习水手’之安家、行粮、以及支付赵、鲁之‘培训费’,又耗五千金!此四万金,皆需从国库额外拨付,已令司农大感吃紧!”
“其二,魏国所催讨之‘盟主献金’!公孙痤遣使来言,言我韩国既享盟主庇护,又得贩售军械之利,理当额外献金一万,以助魏国整备军资,应对齐楚!使者言辞倨傲,隐含威胁!此事如何回复,请君侯示下!”
“其三,新郑工坊所制新式‘韩弩’三千具,本欲交付赵国滹沱河守军。然赵国使节肥义昨日抵广武,言赵国新拓之地贫瘠,府库空虚,恳请赊欠,或…或以粮秣折抵。然赵国粮秣亦不充裕,折价甚低,几近强索!此事关乎军器外售大计,亦需君侯定夺!”
“其四…”
申不害的话语如同连珠炮,将韩国面临的财政压力、魏国索求的刁难、赵国赊欠的窘迫,一股脑地摊开在灼热的空气里。每一件事都如同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众人心头。堂内气氛愈发凝重,只有申不害清冷的声音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酷暑的煎熬与国事的艰难交织在一起,令人胸口发闷。
韩王默默听着,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他感到喉咙干得冒烟,仿佛有火在烧。他目光扫过案几,上面摆放着几个灰扑扑的陶杯,里面盛着浑浊的、尚带一丝凉意的井水。他有些不耐地挥了挥手,打断了申不害关于边境粮仓修缮款项的汇报,伸手拿起其中一个灰陶杯。
入手粗糙,带着陶土特有的颗粒感,毫无美感可言。他皱着眉,将杯中水一饮而尽。井水的凉意短暂地缓解了喉间的灼烧,却无法驱散心头的烦躁。他放下杯子,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那粗粝的质感,目光落在杯子上,微微一怔。
这杯子…太粗陋了。灰暗的色泽,毫无光泽,杯形也歪歪扭扭,杯沿甚至有些地方还带着烧制时留下的毛刺。与他寝宫中那些光洁如玉、温润细腻的青瓷杯,简直是云泥之别!一种强烈的违和感与不悦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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