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八月的颖水,褪去了汛期的狂暴,却依旧挟裹着上游的黄土,在宽阔的河床里奔涌流淌,水面泛着浑浊的赭黄光泽,如同一条疲惫却不肯停歇的巨龙。两岸,曾经无垠的金黄麦海已被收割一空,裸露的土地呈现出深浅不一的褐色,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混合着泥土腥气、秸秆焚烧后焦糊味以及河水蒸腾湿气的复杂气息,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阳光虽然不再如盛夏般毒辣,但余威犹存,白晃晃地炙烤着大地,蒸腾起扭曲的热浪。道旁的老槐树叶缘卷曲,蒙着厚厚的尘土,蝉鸣也显得嘶哑断续,有气无力地拉扯着溽暑的尾声。整个阳翟城笼罩在一片闷热而凝滞的氛围中。
阳翟讲武堂,这座矗立在颖水岸边、象征着韩国军事未来的森严殿堂,此刻却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紧张与肃穆。巨大的辕门洞开,身着玄黑重甲、手持长戟的禁卫军“铁鹞子”士兵如同雕塑般肃立两旁,冰冷的甲胄在灼热的阳光下反射着幽暗的光泽,与周遭的暑气形成刺目的对比。沉重的王驾并未深入,韩王只带着少数几名心腹近臣,径直来到了讲武堂核心区域的作战会议室。
会议室轩敞阔大,四壁悬挂着巨大的三晋及中原诸国舆图,中央则是一个巨大的汝南平原沙盘,其上还残留着上月参谋旅行推演的痕迹。此刻,会议室内只有寥寥数人:参谋使李虎、讲武堂祭酒伊凌翼肃立一旁,几位统裁组的高级教官垂手恭候。空气仿佛凝固,只有角落冰鉴散发出的丝丝凉气,勉强驱散着些许闷热。
韩王并未落座。他一身玄色常服,身形挺拔,面容在窗外透入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沉静如深潭,缓缓扫视着室内的沙盘、舆图,以及窗外远处校场上隐约可见的操练身影。他刚刚回国,便马不停蹄赶往更南的汝阳官窑,途径阳翟,特意抽身来此,其意不言自明——他要亲眼看看,这座倾注了韩国未来国运的熔炉,是否真能锻造出他所期望的利剑。
“李卿,” 韩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打破了室内的沉寂,“孤此番巡视,见新军气象已显,然根基尚浅。讲武堂,乃新军之魂所系。上月参谋旅行,成果如何?暴露何种不足?即将毕业之学员,分配方案可曾议定?”
参谋使李虎,这位韩国军事改革的擎天巨擘,鬓角已染微霜,但身形依旧挺拔如松,眼神锐利不减当年。他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沉稳有力:
“启禀王上!上月参谋旅行,以教导标规模转战汝南三百余里,成效卓着,远超预期!军官团(高级指挥科学员)指挥调度、临机决断能力,经此实战磨砺,精进显着!新生学员,虽显稚嫩,然吃苦耐劳,学习能力极强,尤其于标准化流程、工程技艺、基础算学方面,展现不俗潜力!”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然,暴露之问题,亦触目惊心!其一,行军序列转换迟滞,传令系统于复杂地形下效率低下;其二,后勤保障(尤其姬屯所领兵站)混乱脱节,远未达体系化、专业化要求;其三,情报甄别整合滞后,地图现地对照误差严重;其四,复杂地形下步炮协同生疏,火力持续性不足;其五,后卫警戒反渗透能力薄弱!此五者,皆乃致命之疾!伊祭酒已责令军官团限期整改,一月后校场演武,再验成效!”
李虎的汇报,不饰功,不讳过,将熔炉中锻打出的杂质与弱点,赤裸裸地呈现在君王面前。韩王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沙盘边缘,目光投向窗外。此时,一阵阵激烈却不失条理的争论声,隐约从远处不同的讲堂方向传来,穿透了夏末沉闷的空气。
一侧,是高级指挥科复盘研讨的凉棚方向。王稷沉稳的声音、陈衍冷静的分析、田猛洪亮的质疑、蒙骞粗犷的反驳,夹杂着伊凌翼时而冰冷、时而严厉的诘问与总结,如同刀剑交击,铮铮作响。他们在剖析自己的失误,争论改进的方案,字字句句关乎战场生死。
另一侧,则是新生基础训练的校场。教官张勉那冷硬如铁的训斥声尤为清晰:“…行军长径,关乎生死!算不清尺步,便算不清时间!贻误战机,自取灭亡!石柱!张谦!加练百次!罚抄五十遍!吊床号排名,扣分!” 紧接着是钱通那清晰、快速、充满算学逻辑的汇报声:“…双路纵队,标准行军长径,七百步整!算法依据…” 这声音如同冰冷的算珠碰撞,精准得不带一丝情感。
两股声浪,一股是精英军官在战略战术层面的激烈碰撞与自我革新,一股是新生学员在基础技能上的严苛打磨与优胜劣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讲武堂最真实也最震撼的乐章。
韩王静静地倾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良久,他收回目光,看向李虎和伊凌翼,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千钧之力:
“孤听到了。听到了尔等剖析伤口的勇气,也听到了稚鸟初啼的笨拙。讲武堂,熔炉也!锻打筋骨,祛除杂质,此乃应有之义!李卿所言暴露之弊,务须深究,根除到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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