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三点,王城晨钟准时敲响,沉重而悠长的声波穿透拂晓前清冷的空气,震落了宫阙飞檐上一层薄薄的、在星光下泛着寒意的清霜。残月西垂,淡白的月光与帝都渐起的晨曦交织,为重重宫墙殿宇投下朦胧而威严的暗影。
端门前,早已黑压压地聚满了等候入朝的百官。他们按照品阶高低,沉默地整理着衣冠,空气中只听得见轻微的佩玉碰撞之声和压抑的咳嗽声。朱红的宫门在沉重的吱呀声中缓缓开启,百官们立刻收敛心神,表情肃穆,踩着残月与官灯混合的光影,如同无声的潮水,鱼贯穿过深不可测的门洞,步入这帝国权力的核心之地——明德殿。
大殿深邃广阔,需要极目望去,才能看清尽头那高踞于丹墀之上的御座。两侧矗立着数十尊青铜仙鹤香炉,鹤嘴中吐出袅袅的青烟,散发出清冽的皇家特供龙涎香气。这烟气与数百名官员朝服上熏染的樟脑、薄荷气息混合在一起,在巍峨的殿宇梁栋间缠绕、升腾、弥散,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敬畏的“庙堂之气”。
韩王今日并未端坐,而是略显慵懒地跪坐御台之上。他身着一袭玄色绣金常服,并未戴冠,只用一根玉簪束发,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案头那柄象征权力的玉圭,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丹墀下的臣子们,深邃难测。
侍中手持净鞭,立于丹墀一侧,拉长声音唱道:“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唱音未落,位列武官之首的枢密使段干已执象牙笏板,大步流星地踏出班列。他年约五旬,身材高大,面容粗犷,声如洪钟:“臣,段干,有本奏!”他略一停顿,目光如电扫过对面文官队列中的某人,继续道,“臣奏,汉中郡尉、成固镇守府提督章夫所部汉中军,于米仓道阻击蜀军偏师,血战旬日,斩获颇丰,据报斩级三千!然,参谋部功曹司派员核验战功时,只肯记功八百!此实寒了前线将士之心,挫我三军锐气!恳请王上明察!”
话音未落,参谋令李虎已按捺不住,疾步出列。他年纪稍轻,面容精悍,透着军务人员特有的严谨与冷峻:“段枢密!此言差矣!岂不闻虚报战功、杀良冒功乃军中大忌,动摇国本!章夫所部所谓‘斩级三千’,其中多有蹊跷!功曹司吏员仔细查验,发现那些首级多是从旧日战场尸堆中掘出,以石灰腌制充数,甚至混杂羌、氐俘虏首级!此风绝不可长!核验为八百,已是体恤其守御之苦,格外宽容!”
“李参谋令此话谬矣!”段干猛地提高声量,如同惊雷炸响,震得殿内嗡嗡作响,“章夫所部多为临时征发的动员兵、郡国兵,虽非正军,然死守米仓道险隘十余日,伤亡惨重,力保我军侧翼无虞,没有功劳亦有苦劳!功曹司吹毛求疵,死抠数目,岂不令边军将士齿冷?日后谁还肯为国效死?!”
“段枢密岂可混淆视听!功是功,过是过!……”
“李参谋令才是罔顾事实!……”
话至酣处,两位重臣竟在御前争执起来,段干情绪激动,手中坚硬的笏板被他敲得铿锵作响,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刺耳。侍立丹墀下的殿中御史连连咳嗽数声,以示提醒,两人这才勉强止住争执,各自气呼呼地瞪了对方一眼,退回班列,但胸膛仍在剧烈起伏。
一阵微妙的寂静笼罩了大殿。百官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各自盘算。这表面上是战功核验之争,背后何尝不是枢密院与参谋部、军队与中枢、甚至不同派系之间权力的博弈。
就在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宫内厅令韩圭,缓缓步出文官班列。他面容白净,三缕长须打理得一丝不苟,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王上,臣有愚见。”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这位掌管宫禁、深得韩王信任的近臣身上。
韩圭并不看旁人,只向御座微微躬身,从容说道:“汉中军之功过,自有法度规章可循,二位大人所争,皆是为国事操劳,其心可鉴。然,”他话锋一转,声音略微提高,“臣以为,治国用兵,当如庖丁解牛,切中肯綮。此次平蜀之战,关键何在?在于擒贼擒王,直捣黄龙。”
他特意顿了顿,待满殿目光皆聚拢而来,方才续道,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若无禁卫军铁骑,千里奔袭,如天降神兵般破五指山天险,摧垮蜀军心胆;若无王勇将军奇兵突出,于万军之中生擒蜀王鳖灵……那么,即便米仓道前斩级十万,亦不过疥癣之疾,蜀地祸乱终难平定。蜀王一日在,蜀地便难称平定。今蜀王已成阶下囚,蜀地传檄而定。此方为平定根本之功,余者,皆属枝节。”
这番话,看似公允,实则将最大的功劳,轻描淡写地归于了直接执行韩王突袭战略的禁卫军系统(宫内厅在某种程度上可视为其延伸),既平息了争吵,又暗含了敲打与平衡。
殿内一时无人反驳。此时,右相申不害忽然轻笑一声。他容貌清瘦,目光锐利,总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之意。他执笏出班,声音不高,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韩令尹所言极是,疥癣之疾,确需警惕。说起这疥癣之疾——臣方才入朝前,刚接到黑冰台从鲁国曲阜传来的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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