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刮过新郑城头。初冬的寒意已颇具锋芒,卷起宫道上的枯叶,在巍峨的殿宇间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低啸,仿佛无数冤魂在诉说着这个战乱频仍的时代的悲怆。
天色是铅灰色的,沉沉地压着整座王城。云层厚重而低垂,不见日影,只有一片混沌的、毫无生气的光从云缝里勉强透出来,映得这千年古都愈发显得苍凉而肃穆。风是新郑初冬真正的主宰,它从西北方向的嵩山余脉席卷而来,掠过已然封冻的洧水河面,挟着刺骨的湿冷与水汽,灌入这座韩国的都城。它呼啸着,穿行于里坊之间,摇动着百姓家虚掩的柴扉,卷起市井街巷中最后一点暖意;它更在巍峨的宫墙内肆虐,将那些高耸的松柏吹得枝干乱颤,残余的、僵硬的墨绿色针叶被无情地扯下,混同着尘土与枯草,在空旷的广场和深邃的宫道上翻滚、跳跃。
王宫深处,明德殿的飞檐在灰蒙蒙的天幕下勾勒出冷硬的线条,那向上翘起的檐角,如同巨鸟收敛的翅翼,沉默地对抗着风雪的将至。檐下悬挂的铁马,此刻正被狂风拨弄,发出一串串清脆而又急促的叮当声响,这声音本该悦耳,但在如此萧瑟的背景下,却只显得格外孤寂与凄凉,仿佛是这宫宇自身发出的、无人能解的叹息。
然而,这一天冗长而激烈的会议所留下的凝重气氛,却比殿外的严寒更让人感到窒息。那是一种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萦绕在殿宇的梁柱之间,连那跳跃的炭火似乎都无法将其驱散。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仿佛有千斤重担悬于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连思维都变得迟滞起来。
殿内此刻只剩下两人——新任侍中于翠,以及被特意留下的铜丞墨大夫。
墨大夫垂手恭立,身形微微前倾,保持着最标准的臣子礼仪。他眼观鼻,鼻观心,目光聚焦在自己靴尖前尺许的地面上那光滑如镜的金砖倒影上,看似镇定,心中却是波涛汹涌,万千思绪如走马灯般流转。他原是唐郡一介长史,远离京畿,虽官职不高,却也守着一方水土,在矿冶工造方面潜心钻研,颇有些建树和心得。本以为此生便是在那偏远郡县,与矿石、炉火、匠人为伍,直至终老。却不想,一纸调令,将他破格擢升为执掌王室造币与铜矿的铜丞,直接踏入了这韩国权力的最核心地带。这一跃升,对他而言,既是莫大的赏识与信任,是毕生抱负得以施展的绝佳平台,同时也意味着,他已被无情地抛入了前所未有的、深不可测的政治漩涡之中。今日在这偏殿之内,他虽位次靠后,言语不多,却亲眼目睹了朝堂上各派势力的明争暗斗,真切地感受到了以韩王为代表的改革派与那些盘根错节的守旧派世家之间,那看似平静水面下的剑拔弩张与暗流汹涌。
他微微抬眼,用极快而又谨慎的速度,偷瞄了一眼端坐于御案之后的韩王牛马任。这位年轻的君王登基不过三年,面容尚带几分稚嫩,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已显露出远超年龄的沉稳、胆识与魄力。此刻,他并未关注殿内的臣子,而是微微侧头,凝望着窗外那片被朔风疯狂摧残、剧烈晃动的枯枝,目光幽远而专注,仿佛要穿透那厚厚的窗棂绢帛,看清这风云变幻的天下大势,又仿佛只是在审视自己内心那庞大而艰难的改革蓝图。他紧抿的嘴唇线条冷硬,显示着他性格中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墨大夫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初入新郑时的情景。那时的他,还是个满怀理想与书生意气的地方官员,怀揣着凭借自身所学振兴韩国矿业、改善民生的单纯抱负,风尘仆仆地踏入这座闻名已久的都城。然而,当他真正穿过那高大的城门,行走在繁华而又暗藏机锋的街市,当他开始接触王宫内的各项事务,参与今日这般高等级的会议,他才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何等盘根错节、利益交织的复杂局面。地方与中央,革新与守旧,理想与现实……种种矛盾,都在这座宫殿里汇聚、碰撞。
韩国的货币体系,早已混乱不堪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各地豪强凭借权势,大肆私铸钱币,劣钱泛滥;珍贵的铜料被大量囤积居奇,难以有效供给官坊;市场上流通的布币、刀币、蚁鼻钱等形制各异,大小、重量、成色千差万别,导致物价飞涨,市场秩序荡然无存,底层百姓更是怨声载道,苦不堪言。而这混乱表象之下,更隐藏着致命的危机——一些世家大族正是通过控制铜矿资源和地方的铸币权,积累了巨大的财富,并逐渐形成了足以与中央政权分庭抗礼的地方势力,这才是动摇国本的心腹大患。
“墨卿。”
韩王的声音突然打破了殿内长久的沉寂,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特有的清冷和穿透力,瞬间将墨大夫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墨大夫心神一凛,连忙将本就微躬的身体再向下压了压,声音恭谨而沉稳:“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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